看看,馬蘭花用指頭敲著炕單,進過城的不一樣吧?肯定不一樣!我就說嘛,大丫腦袋反應慢嗎?一點兒不慢!算命的算得準呢!
夜裏,馬蘭花跟龍喜木說,大丫能找這樣的對象也算不錯了。
龍喜木說,我不知道,那小子,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不是不錯。你能耐,你說了算,你說咋樣就咋樣,不要再和我研究,我不想研究。
第二天,馬蘭花揣著陳大運的生辰八字從外村回來,盯著陳大運看。
大丫問陳大運肩膀麻不麻,陳大運說是有點兒麻。
能受得了嗎?
能。
那就對了,他們同意了。媽用眼睛壓你肩膀,是想試探你能不能一邊扛著小妹一邊扛著小弟,扛到城裏,站住腳。
陳大運肩膀往下塌,是有點兒沉啊!
陳大運去外屋和龍喜木研究水井是如何抽水的。馬蘭花悄悄對大丫說,那小子不算醜,就是個兒矮點兒,鄧小平不就很矮嗎?看人家出息的。大丫努力點頭。
馬蘭花嘴裏發出“嘶嘶”的聲響,像在歎氣,又像在吸氣。她把那些氣咬在嘴裏,不吐不咽。馬蘭花咬著那些氣說,大丫,嫁閨女不像娶媳婦,舍不得,心裏不大得勁。
大丫要哭的樣子,大丫說,媽,要不我不跟他了,就嫁在你身邊,不走那麼遠。
馬蘭花許是被嘴裏那口氣嗆著了,她咳嗽起來。你傻啊你?你沒看那小子腦瓜多好用嗎?一會兒工夫,他把你爸哄得團團轉。這種人闖蕩,能吃開。
七
大丫和陳大運結婚以後,大丫也從戶口本上移除了。大丫領結婚證、遷戶口,那個艱難,那個繁瑣,直把龍喜木跑得兩腿發顫。馬蘭花看著戶口本上有大丫那頁終於蓋了鋼印,眼角持久綻放著兩朵蒲公英,看著看著就有淚珠子滾出來。
傻人傻福啊!
兩年後,二丫和寶疙瘩去了他們大姐那裏。二丫和寶疙瘩各自結婚的時候,領結婚證變得異常簡單,而且農轉非也變得容易,並且不那麼重要了。
二丫和寶疙瘩輕而易舉由農轉非了,馬蘭花坐在火爐邊,像受了風寒,手抖個不停。
老龍啊老龍,你快來看,馬蘭花叫道,這鋼印咋不清楚?
龍喜木從炕上下地,湊過來看。龍喜木“哧”地一聲笑,又上炕了。
蓋鋼印那人,就像你這樣,抖擻,好像有腦血栓。
那作數不?
作數。誰敢說不作數我拿斧子劈了他。
馬蘭花就把輕飄飄的戶口本用絨布裹了一層又一層,裹得厚厚實實的,去往箱子裏放。
逃出去了,全逃出去了,總算逃出去了。馬蘭花邊走邊說。
走到箱子跟前,馬蘭花又叫道,咦,老龍老龍,你快來,快點兒。
龍喜木下地來到馬蘭花身邊,他以為馬蘭花眼睛發花,打不開鎖頭,就開了鎖,擎著箱蓋,等馬蘭花把戶口本放進去。
馬蘭花說,老龍你別擎著箱蓋,你壓著我。
壓著你?嘿嘿……那得上炕啊!
老不正經的,壓著我肩膀,快點兒。
龍喜木沒壓著馬蘭花的肩膀,龍喜木說,有毛病。
你快壓著我,你再不壓著我,我就飄到房頂去了,你看不見嗎,我的腳都飄起來了。
龍喜木伸出雙手壓著馬蘭花肩膀。
你說什麼鬼話,這麼多年你還不知道我?不是被嚇唬大的。
多年以來,他們研究的都是往外逃,已經很長很長時間沒研究“撒種”了,龍喜木想著想著,激動起來。
看不出來呀馬蘭花,還會這手。龍喜木說著準備把馬蘭花抱到炕上,他伸開胳膊,馬蘭花就像一攤稀泥,軟軟地鋪在他胳膊上了。
龍喜木更加激動,他把馬蘭花抱到炕上,發現馬蘭花睡著了。的確是睡著了。
馬蘭花醒來,見滿屋是煙。龍喜木坐在炕頭一口接一口往外噴煙。
馬蘭花給龍喜木講她做的夢。馬蘭花夢見她飛起來了,飛得很高,在高空中她看見了四個亮著燈的窗戶,窗前分別站著她的四個孩子。她飛累了,想去孩子們家裏歇歇。孩子們都在向她招手,可是,她不知該去哪個孩子家裏歇歇,她就一直在空中盤旋。她對孩子們說,你們不該一人一個窗戶,你們應該住在一個大窗戶裏……
龍喜木沒和馬蘭花研究夢,龍喜木說,真沒想到,幾年不見,那兩個麵袋子就癟成那樣了。
老龍,你在說什麼……
馬蘭花盯著房頂,慢慢地把事情想明白了。她下意識地把手放在胸前,發現棉襖扣子開著。
哎呀呀……你個老東西!馬蘭花叫起來,老都老了,你還想著這口……你……你還嫌棄我……馬蘭花爬起來去搶龍喜木的煙,龍喜木沒動彈,他看著馬蘭花,頭偏來偏去地看,像在研究坐墩肉和肚囊皮的區別。
他們太不像話了,怎麼也得給我留點兒。龍喜木說。
馬蘭花扔了煙頭,來到鏡子前,敞開棉襖,照鏡子。
老龍,你說得太對了,他們確實沒給你留,他們隻給你留下了癟麵袋子。咱們得找他們去。
找是肯定找,現在不是時候,他們底子不厚實,我還能在地裏刨扯幾年,等刨不動了,肯定找他們去。你快點兒係上扣吧,別在那兒丟人現眼了。
馬蘭花係上扣子去做飯,端著盆,屋裏屋外走,不知怎麼把米下鍋。
往鍋裏倒啊,龍喜木說,熬粥你不會啊?
鍋太大,米太少。
你以為是在生產隊嗎?倒!
馬蘭花把米往鍋裏倒,米粒在水裏打轉,蓋不住鍋底。
這點兒米,能熬成粥嗎?馬蘭花說完,開始數米。
一二三四五六七……
龍喜木坐在炕頭,衝著小窗喊,敗家娘們兒,孩子大了,你倒小了,給你說多少遍了,不要數米,要敗家的,你怎麼就不聽呢?聽到沒?不要數米!
八
有人來找龍喜木,問他的房子賣多少錢。
他們說,龍喜木,你一定把房子給我留著,這房子風水好,我家有兩個兒子。我想讓他們像你們家孩子一樣出息。
他們說,龍喜木,你到底什麼時候賣房子?你別偷偷賣給了別人,咱多少年的交情了。
他們說,你肯定要賣的,你好福氣,不用張羅錢給兒女結婚,不用給兒女買房,你們的兒女自己會給自己賺房子住,全是高樓大廈,你們老兩口不去住高樓大廈,貓在這兒幹什麼。
馬蘭花說話了。馬蘭花說,是要賣房子的,不光是賣房子,還有地,一把摟,要些錢才行,我看了,龍頭山沒誰家有那麼多錢。
龍喜木說,老娘們兒家,少摻言。暫時不賣房,先不賣。
他們說,你們家大丫生孩子了,你們也不去嗎?那邊有你們三個兒女。
馬蘭花說,你怎麼知道大丫生孩子了?
他們說,你今天去大隊接電話了,你還讓大丫多吃點兒小米粥煮雞蛋。
馬蘭花說,我是那樣說了。我也想去,可是龍有才的媳婦也要生孩子了,他們要在這房子生孩子,說空氣好,尿褯子晾得快,還接什麼地氣,我不知道他們接的是什麼地氣,我是不想在這死冷死冷的地方待了,我想馬上就逃出去。
龍喜木說,別聽老娘們兒瞎嘚嘚,趕緊來,喝兩盅。
去龍喜木家的人,都要被龍喜木拉著喝酒。龍喜木的酒量越來越好。
龍喜木喝著酒,出去撒尿,回來時抱了個豬崽。他把豬崽放在炕上,豬崽吱吱叫,四條小腿在炕單上站不穩,一跑一滑,龍喜木就嘿嘿笑。
看那小耳朵……
看那小嘴……
看那小腿……
看那……
豬崽把稀屎拉在炕上,馬蘭花用抹布擦。
馬蘭花說,豬崽吃的是奶,和月窠孩一樣,屎不臭。
買房子的坐不住了。
買房子的走時說,你們要是再不賣房子,再不去找你們兒女,你們的鼻子就聞不著味兒了。
九
馬蘭花和龍喜木去四川找他們的三個兒女,是兩年以後。龍有才和他的媳婦不讓他們走,他們的小孫子也不讓他們走。他們看到龍有才在縣城生活得很好,也不想走,舍不得小孫子。可是四川還有三個兒女,一定要去看看了。他們走時,沒有賣房子。
盡管沒有賣房子,馬蘭花仍然裝走了所有衣物。如果不再回來,龍有才就會回來把房子和地處理了。
馬蘭花打包時翻出一條紅圍脖和一塊綠頭巾,圍脖還是那樣鮮豔,頭巾有些舊。馬蘭花用紅圍脖和綠頭巾各拴兩個包裹,她肩負著四個脹鼓鼓的包。
龍喜木除了四個更大的包以外,還有兩個稍微小一點兒的包。
他們往村外走,不用送行的人幫忙背包。他們要在沒上車之前把包背熟了,外麵沒人幫忙背。再說外麵不像家裏,家裏丟了東西不用找也會給送回來,外麵丟了就丟了,丟得很徹底。
龍喜木說,你在哪兒?我看不見你。
馬蘭花說,我在你後麵,我也看不見你,你渾身是包。
敗家娘們兒,你瘦得像根柴火棍,你能背動那些包嗎?
老龍,一想起逃出這地方了,我身上的勁兒使不完。
老潘說,你倆的腿不要打顫,腿不要總彎著,還有,不要弓著身子,你倆這樣,簡直像逃大難的。
馬蘭花說,潘大哥你說得不對,我們是去享福,不是逃難。
龍喜木說,老潘老潘,你別說喪氣話,我會回來看你,你炒一盤酸菜炒粉條,我和你喝他個兩天兩宿。
還有啊,老潘接著說,你倆穿太多了,穿太多了。
馬蘭花和龍喜木到了四川境內,就佩服老潘,老潘說得太對了。他們擠出火車站,見到前來迎接的一群兒女,身上的包裹,包裹上的衣服,都到了兒女們肩上。
馬蘭花和龍喜木被兒女們簇擁著走。兒女們埋怨他們太節約,郵局賺不到他們的錢。給誰節約?誰都不需要。
老龍……快來,壓著我肩膀……
龍喜木迅速把陳大運肩上的包裹轉移到馬蘭花肩上,馬蘭花才沒有化成一攤泥。
你們不知道,龍喜木說,不能讓你們媽輕快,讓她背著包,要不她要睡著。
馬蘭花和龍喜木用三天時間,參觀了三個兒女的家。大丫的公婆早逝,會見其他兩家親家用了兩天。第五天晚上,外孫女可可洗了被姥爺姥姥親得花裏胡哨的臉,睡覺去了。在大丫家寬敞明亮的客廳,馬蘭花和龍喜木並排坐在沙發上,分別對他們膝下成群的兒女講了話。
龍喜木說,都是孝順孩子,出息孩子,別說咱龍頭山,在全中國來說,我最享福了。我沒見過誰家爹媽這麼省心,我大姑爺開飯店,二姑爺是公務員,老兒媳婦開服裝店。這樣,我大閨女和老兒子都是老板了,二閨女也有正式工作了。這都是你們互相幫助團結友愛的結果。而且你們那麼忙,還抽時間陪我們好幾天。你們明天該忙啥就忙啥吧,我和你們媽給你們看孩子做飯,我不走了,就在這兒等死了。
陳大運說,我們都安排好了,再陪爸媽玩幾天,讓爸媽熟悉一下南充。
二姑爺悄悄問二丫,你爸什麼文化?
二丫說,我爸沒文化。但是我爸一喝酒就有文化了。
馬蘭花接著說,你們爸說得很好。我補充一下。晚上睡覺我心裏都樂開花了,這地方太好了,女婿和兒媳婦也太好了,我沒想到能過上今天這樣的日子,像做夢一樣,這回是真逃出來了。哎呀呀,是真逃出來了呀!就憑這些,我和你們爸就不找你們算賬了。不過,你們不能忘本,你們臉衝著我,是大丫、二丫,是寶疙瘩;臉轉過去就是別人的大丫、二丫、寶疙瘩,像一窩家雀,嘰嘰喳喳,這四川話我一句聽不懂,幹著急。
兒女們你看我我看你,算賬?算賬嗎?
就是啊,媽,算什麼賬?
寶疙瘩來到馬蘭花身邊說,媽,我們習慣了。再說,我們說的都是些生意上工作上的事,你們不用聽,聽了你們也幫不上忙,還幹著急上火。
我們到底怎麼了?算什麼賬呢?媽!大丫很著急。
是這樣……馬蘭花清清喉嚨,發現龍喜木的腳踩在自己腳上。
你們爸不讓我說,他踩我腳,那我就不說了。
兒女們七嘴八舌說他們爸,有什麼不能憋在心裏,說出來。
馬蘭花把腳抽出來,使勁揉著。
你們爸說你們太不像話,把麵袋子吃空了,沒給他留一點兒。馬蘭花說著把雙手放在胸前,做托起狀。
最先笑出聲的是老兒媳婦,老兒媳婦的笑聲是那麼清脆而連貫,就像一個不停搖晃的鈴鐺。接著,大丫家的客廳湧起一浪浪的笑聲。
老兒媳婦說,太笑人了,爸和媽活脫是趙本山和宋丹丹啊!我太喜歡他們了,我願意他們到我們家去住。
兒女們都願意讓他們的爸媽住在自己家裏。
馬蘭花和龍喜木微笑著看他們的兒女們,看了一陣。
龍喜木說,你們別爭了,我們哪家都會去的。現在,大丫家有孩子,我們就住在大丫家。
商量好了,先由陳大運領著嶽父嶽母轉南充。去了濱江大道看嘉陵江,去了萬卷樓、羅瑞卿故居、西山風景區、北湖公園。轉了好幾天,陳大運的腳磨起幾個大泡。馬蘭花拿著打火機,龍喜木把針用打火機燒紅,給陳大運挑水泡。陳大運說,爸媽沒事就去濱江大道和北湖公園,最適合老年人散步。
我們不老,我們就老了嗎?馬蘭花說。
是啊,你看我們喊腿疼了嗎?我們的腳起泡了嗎?
二丫兩口子帶爸媽去看鄧小平和朱德的家,寶疙瘩兩口子帶去看了淩雲山、清泉寺。
幾天時間,兒女們總結出一個事實。
爸媽身體好,人聰明,學什麼都快,就是不愛聽四川話,他們以後是別想學四川話了。
一周過去,馬蘭花對大丫說,我沒法給你們接孩子,她過馬路跑得太快,我拉著她,她說我是莽子,不會過馬路。我不知道莽子是啥意思,不過我看到很多人在笑。我不怕那些人笑話我,我生的兒女個個出息,一般人比不上我。我主要感覺身上有勁沒處使,接孩子做飯不能把我身上的勁用完,晚上我就睡不著覺。
大丫說,媽你歇著,你不接孩子。
龍喜木說,她有勁沒處使,還讓她歇著,讓她去店裏刷碗吧。
大丫說,爸媽我知道你們待不住,店裏的工作人員都是經過嚴格培訓的,那樣的活兒你們幹不了。再說,我怎麼能讓你們洗碗呢,你們辛苦大半輩子了,該享享福了。要不這樣吧,你們把樓上花園好好伺候著,種點兒青菜,不打農藥的青菜,那才是真正綠色的。
我不種。
我也不種。
怎麼不種呢?
家裏有那麼大菜園子不種,到這兒來種巴掌大的地,圖啥?不種。
就是。和吃肉一個理,不夠塞牙縫的。沒勁。
那你們去嘉陵江釣魚吧,那兒有很多人釣魚。
龍喜木背著一套嶄新的漁具,馬蘭花撐著一把花傘,他們去江邊釣魚。三五成群的人沿著江邊散步,有的講家長裏短,有的講國家大事,無論講什麼,馬蘭花和龍喜木都聽不懂。有五個老頭一直走在他們前麵,說到激動處,轉身退著走,雙手不停地比劃,嘴角唾液橫飛。
馬蘭花說,老龍,你說他們說那麼多話,心裏得勁不?
龍喜木說,肯定得勁,一門老笑。
沒啥意思。一天到晚,吃飯,說話,睡覺。沒啥意思。
龍喜木突然加快腳步,超過五個老頭,然後他站在那裏喊了一串他和馬蘭花都聽不懂的話。
馬蘭花愣愣地看著龍喜木,五個老頭也看著龍喜木,還回頭看馬蘭花,他們不明白這是哪個地方或國家的語言,他們就詫異地來回望著。
龍喜木又喊,喊出另外一串音節。
你說什麼?馬蘭花問。
龍喜木朝馬蘭花招手,示意馬蘭花快點兒。
龍喜木喊,嗎哩唔咚哇啦嘎噥……
馬蘭花小跑著超過五個老頭,來到龍喜木身邊。
你剛剛說的什麼?
我就是讓你快點兒走。
我怎麼聽不懂。
你聽懂了他們就聽懂了,你看他們,沒那麼大聲了。
馬蘭花哧哧地笑起來。
有意思吧?
有意思。
走了一陣,馬蘭花說,還是沒啥意思。
十
春天,柳樹不斷冒新芽,窗前屋後,躲不開眼的新綠。馬蘭花和龍喜木在一個周末召集兒女們開會。
馬蘭花說,我和你們爸研究好幾天了,我們研究的時候,柳樹還沒發新芽。你們爸不發言,讓我發言,我就把我和你們爸研究的事說一下。是這樣的,我和你們爸來了一年多了,沒少給你們添麻煩,我們知道你們不怕麻煩,你們非常孝順。你們也知道,家裏房子還沒賣,倒是,我們一直沒鬆口,你們大哥也孝順,我們說咋樣他就咋樣。我和你們爸對你們一點兒毛病也挑不出來,我們待不住,想幹活,身上有勁。倒是,你們不用我們幹活,不用我們掙錢,你們也能讓我們想吃啥就買啥,這都沒說的……倒是……
龍喜木不再站在窗前看柳樹了,他打斷馬蘭花的話。
說了半天你也沒上正題,就那麼回事,你們媽身上有勁沒處使,她不幹活就難受,她要回家種地了。
我說老龍,好像你不想回去似的,你天天都念叨老家那些人。對了,大丫,我算明白了,你哪是腦袋不好使,你就是隨根,你爸說你說得太對了,他現在就想聞豬糞。他說,豬糞味是挺香。
什麼?大丫說,我說過嗎?哈哈,你們還說過我腦袋不好使?
你當然說過,哦不,你在信裏寫的……
馬蘭花和龍喜木你一言我一語把當年大丫那封信念了一遍,龍喜木比劃寶疙瘩當年比一隻胳膊高不了多少,看現在,胳膊沒法量了。
媽,哎呀媽,你們怎麼還回去種地?你恨地壟溝恨得不行,天天讓我們爬出去,逃出去,現在你怎麼還要回去種地?
我不是想種地,我是待不住,趁著還有力氣,能賺兩個是兩個,你們又不是大富翁,你們一天起早貪黑的,比種地也閑不了多少……
二丫說,媽你不要說我們,我們能養活您倆。
我們就是想……
好了,好了,寶疙瘩說,爸和媽怎麼舒心怎麼辦吧,不想種地了就再回來,當串門了吧。
就是,我和你們爸還回來。我們一年怎麼也收成萬八千塊。
說了,不用你們掙錢,媽!
你這孩子,我們能掙,錢還燒手嗎?就這麼定了,要出走三六九,要回家二五八,我們……
馬蘭花沒有說下去,她突然不清楚到底是走出去還是回家去,就愣愣地盯著她的兒女們。
兒女們一會兒說是出走,一會兒說是回家,馬蘭花認為他們說得都對,日子一會兒定在二月初九,一會兒定在二月初八。龍喜木有了主意。龍喜木說,幹脆選一四七吧。一是單,不好,四也不好,就七吧,初七走。
馬蘭花和龍喜木在初七這天早晨出發,馬蘭花拒絕了兒女們郵寄行李,她的行李更加飽滿,裏麵多半裝了些兒女不穿的衣服,她要把那些衣服送給龍頭山的小媳婦們。她背了太多的包,她看不見自己的腳,她把自己壓得很實沉。
十一
老潘炒了盤酸菜炒粉條,盤腿坐在火炕上,和龍喜木喝酒,馬蘭花和老潘媳婦也盤腿坐著,在旁邊嗑瓜子。老潘媳婦很胖,堆頭大,指頭粗,拈瓜子的速度就比不上馬蘭花。外麵在下雪,不斷有人披著雪花進來,他們都來看馬蘭花和龍喜木。
把四川說那麼好,姑爺和兒媳婦都那麼好,你們福分淺,享不住。有人說。
還不到享福的時候就享福,要享出病來。龍喜木說。
那倒也是,你們也才五十多歲吧?
我五十二,老娘們兒五十。
去大兒子家了吧?
去了。大孫子長高了,不認識爺爺了。
喂,敗家娘們兒,聽不見嗎?大夥問你話呢,你怎麼一個扁屁也不放?瓜子和你有仇哇,你那麼使勁嗑它。
馬蘭花伸直胳膊,一把瓜子殼從馬蘭花手裏順著炕沿往下落,很均勻地鋪在地上,花白一片。
怎麼那邊柳樹發芽了,這邊還下雪。氣候這東西,不得了。馬蘭花說,老龍,你少喝點兒酒。
在四川你管我,我是看兒女麵子;在這龍頭山,我不喝酒就成了笑話,你要想勸我不喝酒,就閉上嘴吧,省得磨嘴皮。
老潘媳婦捧了兩捧瓜子堆在馬蘭花跟前,讓馬蘭花別跟老爺們兒一般見識。
再講講四川,老潘媳婦說。
馬蘭花就又講四川。馬蘭花一講四川,就沒人說話了,都聽馬蘭花說話。馬蘭花說完了四川,又說,哎,沒意思,種地也沒啥意思,提不起勁,人家不稀罕你掙錢。
屋裏人都說馬蘭花。
他龍嬸,你不能這樣說,你這樣說簡直不讓人活了。龍頭山出去混的都回來了,沒誰家像你們家兒女那樣能耐,在外頭紮根了。
你不知道吧,老林家倆兒子為啥打仗,就為誰養活爹,打成仇了。
你們種地就是玩兒,我們種地是活命,我們沒時間想有沒有意思。
馬蘭花說,你們有意思。我又不是不知道,有意思。
真有意思嗎?你好好想想,那你總逃什麼?好像你天天住在狼窩!
就是那時候有意思,你們不懂。
馬蘭花說完,伸直胳膊,又扔了一把瓜子殼,下地穿鞋,她說她要回家燒炕,天太冷,簡直冷得受不了。老潘媳婦下地送她,她不讓,把老潘媳婦摁在炕上。
馬蘭花開門往外走,邊走邊喊,哎呀呀,這大雪,哎呀呀,這風要把人卷走了。
馬蘭花蹲在灶坑燒炕,燒的是碎豆殼。不用吹風機,碎豆殼燃燒的過程極慢,要等底火把一個個豆殼慢慢烤熱,烤卷,烤焦,烤出大量白煙,這些白煙鑽進炕洞裏烘炕,等白煙跑完了,碎豆殼還要再醞釀一番,把人等得焦躁了,才“轟”的一聲,冷不丁冒出紅火來。馬蘭花沒開燈。馬蘭花要等紅火冒出來,才能看見自己。馬蘭花看見自己之前,等著那“轟”的一聲響,她明知道要響,卻總是被嚇一跳。
馬蘭花捋著胸口對著灶坑說,你現在嚇唬我,覺得好玩兒,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你沒意思。馬蘭花等了一會兒,就用一鏟豆殼蓋上那些老老實實的灰燼。
看你還嚇唬我!馬蘭花說。
龍喜木被老潘架回來,偏偏倒進了西屋。龍喜木拉著老潘,還要喝酒。老潘說明天再喝。老潘給龍喜木蓋上被往回走,被紅火照亮的馬蘭花嚇了一跳。
嚇……這兒還有個人哪……醉了他……
老潘走了一會兒了。馬蘭花說,嚇什麼嚇,一共就倆人!
馬蘭花進西屋,對醉醺醺的龍喜木說,你不像以前了,以前你不喝這麼多酒,以前你說話也不這麼衝。衝就衝吧,你也就能跟我衝,你還能跟板凳跟窗戶跟鍋台跟豆殼子衝嗎?哧……
馬蘭花在淩晨推龍喜木,老龍老龍,起來,咱研究研究……
十二
龍喜木領著一些人來到他的豆地裏。豆苗一指長,油綠,整齊,沒有雜草。
你們看,龍喜木說,我從沒遇到這麼好的墒情,我的農藥也非常管用,一根草都沒長,隻長黃豆苗,這小豆苗,瞅一眼,稀罕人,再瞅一眼,更稀罕人。我真舍不得。誰讓我攤上個敗家娘們兒呢,我被她磨得受不了,她被鬼附身了,一會兒也不消停,從早到晚在我耳邊念經,念得我實在受不了了,我能打她嗎,風大了她都站不穩,我打她對不起我的手……看看,看看,她又跟來了,你們誰也別理她。你們都考慮考慮,連我那房子,誰給到價,誰就是另一個龍喜木。
龍喜木你也別這樣說,你們就應該去找兒女,不服老不行,養養身體,多活幾年,你們福厚。
不說那些了,到底啥樣是福,還真說不清哪!
他們開始商量價錢。他們有人說,龍喜木你行啊,這不搞拍賣嗎?
龍喜木說,我實在沒辦法,舍不得。這樣我心裏好受點兒。
馬蘭花走了過來,她穿著白色的衣服,蹲在離他們三五米遠的地方,摳地上的泥土。
你趕緊回家做飯吧,要不了幾天你就可以去四川了。
馬蘭花還在摳地上的泥土。
馬蘭花是突然說話的,嚇飛了一群麻雀。
你龍喜木今天把話說清楚,你走不走?你別什麼都往我身上推,他們不知道你,我馬蘭花和你一起大半輩子了,我還不知道你嗎?你是沒說要去四川,你也沒說想這個想那個,你沒說不等於不想,你把那些話全都裝酒杯裏,天天往肚子裏灌,頓頓喝,一天三迷糊,當我腦袋不好使,看不出來?你說清楚,當著大夥兒的麵說清楚,你到底是不是自己願意走的。
龍喜木沒理馬蘭花,繼續讚美他的豆苗。
多齊整啊,你們能找到一棵草算你們能耐!看那小葉子……嘖嘖……龍喜木由衷地讚歎著。
你想清楚,賣房子不是小事,你以後想回龍頭山,就沒窩了,那地,跟了你幾十年,你放的屁都有土腥味……你以後再也沒有五坰地了,你想清楚……
好了好了,別在這兒胡攪蠻纏了,你那麼大聲,來攪局的是不是?你別想再和我研究,我再也不想和你研究了,我聽見你說研究,我就想撞牆。
行了,他龍嬸,多吃飯,少操心,把身體養好點兒,安心去當城裏人吧。
老潘哪老潘,全不是那麼回事。
不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說不明白,不是那麼回事。
老潘,老潘,說正事……老潘被龍喜木拉著研究青苗。
馬蘭花往回走去,走在大片田地的夾道中,逐漸變小,一打眼,很像地裏冒出的半截白蘿卜。
過了幾天,老潘和老潘媳婦送馬蘭花和龍喜木去村口。
老潘說,你們的行李太沉了,龍嫂子身子骨是不是鋼筋做的?
老潘說,你們以後再回來,還來這屋。別看你們沒有少要我一分錢,到時你們想回來串門,我還給你做酸菜燉粉條,你到時還住你這三間房。
老潘說,我那手機號存對沒有?你們條件好,多給我打,我是不會給你們打電話的。
老潘說,你們怎麼一句話都不說?
這時,一頭毛驢咯噶咯噶叫起來。
老潘說,龍喜木,要不你跟老李家那頭毛驢說幾句話,它也送你呢!
老潘媳婦就嘎嘎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睛笑沒了。
別他娘的笑了,人家都上車走了。老潘哭著說,龍喜木剛剛還站在這兒,他背那麼多包,他老娘們兒也背那麼多包,那麼兩大堆,老潘攤開雙手,現在就沒了,包也沒了,那些包是長他們身上了。你說說,這老鱉犢子,他一句話也沒跟我說,我看他是不再回來了。
十三
馬蘭花和龍喜木有了個新朋友,叫老田,老田是陳大運原來一起工作過的領導,老伴早逝,退休在家。
老田有一條狗,很小的珍珠犬。熱天牽在手上,冬天捧在懷裏,或揣在防寒服口袋裏。老田每周要帶著狗去北湖公園亭子裏和一些人吹拉彈唱,現在除了狗以外,老田還帶著龍喜木和馬蘭花。龍喜木會拉二胡,馬蘭花嗓子好,一起湊在裏麵玩兒。一開始,馬蘭花勁頭足,回到家找著大丫在網上下載歌,照著練。玩兒了一段時日,馬蘭花不去了,怎麼叫都不去。
老田給陳大運打電話說,你媽的心不在這兒。
她怎麼了?
她嗓子好,歌也唱得好,唱完一首,大家讓她再唱一首,她怎麼都不唱。她不但不唱,還不開腔了,任誰問都不開腔,隻曉得看那些壩子裏跳舞的人。要她去跳,她也不去,她的心不在這兒。
大丫問她媽,讓你再唱一首,你怎麼不唱了?
不想唱。
第一首你怎麼想唱?
也不想唱。
那你怎麼唱了?
不唱我幹什麼?我就唱了。
你回家學那麼多歌,不唱學來幹什麼?
不想學。
那你學了啊?
不學我幹什麼?我就學了。
大丫愣了一會兒,又說,那你不唱也該跟人家說一下吧,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
我說話有什麼用?就像我唱歌,他們都聽我唱歌,把我的歌聽到耳朵裏去了,他們的耳朵還是耳朵,也沒長出歌來。就算我說一句,我不唱,他們也多不了什麼。我就不一樣了,我不能再唱,我唱歌的時候,看到有很多臉,很多手還有腳,都在那兒晃啊晃啊,把我晃得發暈,我就找不著我自己了。有時我還想,誰在唱歌呢?和我唱得一樣啊!那我到哪兒去了?我就不能再唱歌了,也不能說話,要不,我就沒了,你們就沒媽了。
龍喜木說,你媽魔怔了,她一天就知道胡說八道。
大丫沒管爸說什麼,她悄悄把陳大運拉到一邊,給她的妹妹和弟弟打電話,叫他們抽個時間,過來商量一下,是不是帶媽去看看病。
到底看什麼病,為啥去看病,兒女們還沒想好怎麼給他們媽說,他們媽就主動要求去看病了。
頭疼,還有點兒暈,手腳發麻,舌頭也麻,胃也難受……
馬蘭花在醫院做了腦CT,核磁共振,抑鬱測試等等。沒查出病,醫生囑咐馬蘭花想事不要想多了。又去看了中醫,開了幾包中藥回家吃。
馬蘭花說,藥不管用,舌頭還麻,胃還是不舒服,老打嗝。
都勸馬蘭花,中藥來得慢,要多吃幾服。
馬蘭花有一天在衛生間很久不出來,龍喜木坐在沙發上,聽馬蘭花一聲接一聲打嗝。突然馬蘭花大叫一聲,龍喜木急忙衝過去。
哎呀呀,馬蘭花說,我的臉怎麼像土一樣灰突突的?而且那麼窄,一巴掌蓋完了。還有頭發,白頭發那麼多!
龍喜木瞪了馬蘭花一眼,慢騰騰往沙發那兒走。
你才知道?你還沒看見你的眼睛,跟死魚眼睛一樣,木呆呆的。
這時電話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
龍喜木啊龍喜木,知道我是誰嗎?
啊,你是老潘。老潘,你咋換號碼了?對了,你咋給我打電話了?你不是不給我打嗎?
我還真不想給你打,不過我打電話給你是想罵你一頓,你龍喜木真會算計,知道要發大水,就把地都算給了我,你那青苗,長到腰深,一棵也沒剩,都被大水吞了。
啊,白瞎了。
我現在在外麵打工呢!
啊,你打工,你五六十歲了,打什麼工?
我修路,在大街上鋪地磚,命苦唄!你龍喜木條件好,長途我打不起,你趕緊給我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