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小眉冷冷一笑:“想告我?”

“不是我要告你。是你自己已經承認,你跟那兩件非法暴力事件有直接關係……”

“誰告訴你,我承認了我跟這兩起非法暴力事件有直接關係?”

“你自己剛說的。”

“我剛說的?你有什麼證據能證明這話是我說的?沒有吧?有證人嗎?啊,好像是有個證人,是嗎?那就快請證人出庭吧。”修小眉不等貢誌和有所反應,居然照直走過去,一下拉開那扇通裏間的門,把貢誌英亮了出來。原來,她今天來得比較早。她來的時候,貢誌英還沒來,連貢誌和也還沒回來。她在樓前的幾棵大樹底下等了一會兒,都準備要走了,貢誌英來了。她不想讓誌英看到她來找貢誌和,就趕緊躲到大樹背後,想等貢誌英上了樓,再等天色稍稍黑下來一點就走的。但一會兒工夫,貢誌和回來了。這時,她突然改主意了,反而覺得,有誌英在場,更好,也許更能把事情說明白。可是,上得樓來,卻沒見貢誌英。她當即猜到,貢誌和為了防備她,跟她玩了那一手……

因為當場被“抓”出,貢誌英感到特別難堪,便大紅起臉要向修小眉做解釋:“嫂子……”修小眉立即打斷了她的話:“這事,跟你沒關係。”然後又轉身對貢誌和說道:“這件事我已經忍了很長一段時間了。我今天來找你,就是要告訴你,我沒法再忍下去了……也不能再忍下去了。就是為了貢家,我覺得我也不能再忍下去了。你說吧,是想到法庭上去說,還是在這兒說。還有一個去處,那就是去找爸。當著他老人家的麵,把一切都說說清楚。”貢誌英驚叫道:“上什麼法庭?你們倆都瘋了?!”修小眉卻說道:“瘋吧。今天我就是要瘋一回。一個人一生要不瘋那麼一兩回,也許就白來這世界上走一遭了。”貢誌和淡淡一笑道:“修小眉,別再玩弄貢家人的善良、寬厚了,也別老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的模樣了。你還有那種興趣知道我大哥生前最後一次是怎麼談你的嗎?他對你,還有那麼重要嗎?為了掩飾自己某種見不得天日的東西,居然不惜用床上的那點事情來攻擊自己的丈夫,而這個丈夫還是一個為事業而獻身的頂天立地的真正男子漢,你還給自己留一塊最後的遮羞布嗎?你還能算一個好女人嗎?修小眉,別再裝了……”

一向顯得溫厚敦良的修小眉這時尖叫了起來:“我裝?我裝……好……我裝……”眼淚一下湧了出來,臉色蒼白的她一下拿起手包,奪門而去。

兩天後,在貢誌和的強烈要求下,當然也由於馬揚前些日子的說項,貢開宸終於答應抽時間跟貢誌和細談一次。那天晚上,風大。楓林路十一號院裏,不知哪兒有扇窗或有扇門沒有關緊,強風過時,便發出一陣“乒乒乓乓”的碰擊聲。客廳裏自然隻有貢開宸和貢誌和父子倆。大概因為這場談話一開始就進行得不怎麼順暢,氣氛顯得格外沉悶。“你是怎麼說動馬揚,居然讓他來為你做說客?”過了好大一會兒,貢開宸才慢慢地問道。貢誌和不便說明是馬揚鼓動他來找父親的,便隻能悶頭不做聲。貢開宸便催促道:“說吧。找我什麼事!”貢誌和這才咬了咬牙,鼓足勇氣說道:“能提一個小小的要求嗎?”“什麼事還沒幹哩,就先提要求!”貢開宸又有點不高興了、貢誌和忙退縮:“那就算了。”貢開宸卻說道:“快說,什麼要求?”“我今晚隻占您一個小時時間。但我希望您能把這一小時完完整整地給了我……”“這由不得我。”“好吧。那就這麼談吧……”貢誌和說著,匆匆瞟了一眼牆上的電鍾。沒想到,貢開宸拿起放在身旁一個高腳茶幾上的電話,撥通了郭立明的電話,吩咐道:“小郭,我現在在家裏,談點兒事。一個小時之內,有什麼事,你都給我先擋一下。啊?就這樣。”“謝謝。”貢誌和真誠地感激道。“……還是從大哥犧牲前跟我做的那次徹夜長談談起……”貢誌和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緒,開始向父親說道,“……那天,大哥跟我整整探討了二三十個小時。除了上廁所,我倆連房門都沒出過一回。他的中心意思是,要我別一個勁地埋頭在故紙堆裏。他說,中國正處在一個非常關鍵的時刻,要我用更多的時間關注中國今天的社會進程,並實際地參與到這個進程中來,切切實實地擔當起知識分子應該擔當的那份社會責任……”

因為說到誌成的事,貢開宸專心多了。他問:“他讓你怎麼擔當這個責任?下海?經商?”貢誌和輕輕地搖了搖頭:“具體幹什麼,他不在乎。但他要我注意一個問題,那就是當前中國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的過程中,也會出現岔道和彎路。也就是說,市場經濟也有好壞之分。離開了規範的法治的市場經濟方向,就有可能演變成一種壞的市場經濟,或者也可以把它稱之為cronycapitalism……”

曾自學過英語,但始終沒能掌握住它的貢開宸想不起來這個“cronycapitalism”是什麼意思,便問:“cronycapitalism?”

貢誌和忙解釋道:“裙帶資本主義,或者也可稱之為權貴資本主義。”

“什麼裙帶資本主義權貴資本主義,中央有這種提法嗎?亂造名詞。說吧。說下去。”

顯然,這個“cronycapitalism”還是引起了貢開宸的興趣。貢誌和說道:“大哥認為,我們的改革是在保持原有的行政權力體係的條件下,從上至下推進的。在這種情況下搞所有製結構調整,某些擁有權力的人往往比別人有更大的方便條件,為自己牟取私利,說通俗一點,就是‘權力摻和買賣’,或者也可說‘官商勾結’,暗中把國有的東西一點點私分黑吃了。如果不高度重視這一點,到最後,社會主義不是沒有可能隻剩下理論上的一麵紅旗、實際上的一個空殼,而廣大人民群眾到頭來還是什麼也沒得到,或者,所得甚少。”

貢開宸往沙發上一靠,習慣性地反駁道:“我們的黨絕對不會允許出現這個狀況的!”

貢誌和忙應道:“是的,對於這一點,大哥也是有充分信心的。但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每個人到底做得怎麼樣?比如說,我們家裏這幾個兄弟姐妹……省委書記的兒子、女兒,兒媳或女婿……”說到這裏,貢誌和又不敢貿貿然往下說了。

貢開宸卻不動聲色地提示道:“說下去。”隻是眉毛略略地抖動了一下。貢誌和沉默了一會兒:“……如果我說到具體的人,您別生氣……”

貢開宸沒做聲,等著誌和往下說。

貢誌和怯怯地:“您真的別發火……”

貢開宸不耐煩地:“你到底是說,還是不說?”

貢誌和順下眼瞼,放低了聲音說道:“我一直沒這個勇氣跟您說這些。因為,談完話不久,大哥就犧牲了。全家人都特別傷心。我不能在這時候,再往大家的心上插上一刀。另外,大哥跟我說的一些情況,也隻是他的某種感覺,並沒有充分的事實依據。我不能拿沒有依據的事情來打擾您。這一年多,我在私下裏做了一些工作,就是為了想查證大哥的那些‘感覺’……但至今,我仍然不能說已經掌握了什麼過硬的依據……”

貢開宸折身從沙發上坐了起來:“你這開場白真夠長的了!讓你到大會上去作報告,非把大夥都說跑了!”

貢誌和稍稍加快了點語速:“大哥懷疑大山子的經濟狀況這些年突然下滑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除了體製、管理。資源、技術、產品的適銷對路等方麵存在的問題,還有一個大問題,就是在那兒存在著一個個看不見摸不著的‘黑窟窿’,通過這些‘黑窟窿’,有人內外勾結在分割大山子這塊蛋糕,同樣由於這些‘黑窟窿’的存在,加劇了大型國有企業經濟的下滑和崩潰。他懷疑,我們家有人卷進了某一個‘黑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