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群和馬揚隻得依靠在門外走廊裏的那根白皮欄杆上,目送女兒騎車遠去。黃群憂心衝忡地催促:“你是不是該跟你這位寶貝閨女好好談一談了。你沒覺得她最近老是那麼恍恍惚惚的……”

“青春期嘛……”馬揚歎道。

“我們青春期是那麼恍惚的麼?”黃群馬上反駁。她最不滿意馬揚的就是這一點,隻要一談到小揚的什麼“問題”,他總是百般為她辯護,而且強詞奪理。每逢這種時候,他所有的判別能力和原則精神都降到了最低限度,就好像她這個親媽一定會把他這個寶貝閨女生“吃”了似的。

“時代不同了嘛。我們那時候根本就不允許你恍惚嘛。”馬揚笑道。

“現在就應該允許這些十來歲的孩子恍惚?你說你這是什麼觀念?!有你這麼寵女兒的嗎?!”

馬揚忙讓步道:“你跟我起什麼急嘛?好像是我在恍惚似的。找個合適的時間,跟她談一談不就行了嘛。”

“你以為你不‘恍惚’?這段日子我瞧你‘恍惚’得厲害!緊著在家鋸這個砍那個的,煩死人了。還真把自己當個小木匠了?都十來天了,這個貢開宸連一點信兒都沒有。到底想怎麼著我們?是死是活,也給個話啊。別不死不活地這麼吊著我們!當初我就跟你說,他留你,絕對不懷好心!你上中央告了他,他還能善待你?這麼大度的領導幹部,他媽還沒懷他哩!你是不是也該為自己操點心,趕緊去找找省裏的那些頭兒說道說道……貢開宸在搞你的專案。你知道不?他一直在派人調查你。你知道不?再怎麼的,你也是在中央領導跟前掛了號的人。你就由著他這麼折騰你?這個貢開宸到底想幹什麼?打擊報複也不能搞得那麼明顯,那麼蠢嘛!”

馬揚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不再說話了。他知道貢開宸在“調查”他。有人暗地裏給他遞過這個消息。(這就是“政治”!)他不怕任何“調查”。怕調查,就不是“馬揚”。另外,他也不認為貢開宸遲遲不給他下達新職任命,是蓄意在籌劃一場嚴重的“打擊報複”。說實話,他不是沒有這樣擔心過。有那麼兩三天時間,他也非常擔心。但基於多年來對貢開宸為人和政治品質的了解,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隨著某些跡象的出現,他認定,貢的確是在籌劃著什麼,但他所籌劃的絕對不是對他馬揚的一場“打擊報複”,而是一場更大範圍更大規模的政經行動。貢是想把馬揚納人到他這個“大行動”中去。現在隻是不清楚貢的這個“大行動”究竟針對什麼而來,更不清楚最後在這場大行動中貢又會怎麼使用他……難道他真的已經明白我的價值所在了嗎?這恰恰是馬揚現在最擔心的事情……

……他想起當年的一回經曆。那時,他還隻有十四歲。在老家,過完周末,背著食用一個星期的生米和鹹萊疙瘩,還有一小袋紅辣椒粉,步行回學校,走過荒原;突然間頭頂上烏雲翻滾,雷聲震耳,天地交合,閃電不絕。整個荒原上隻有他自己一人。雷仿佛就在他頭頂上方三尺的地方轟鳴,而閃電則在不斷地撕裂地平線上的那片雲空以後,迅速遊動到離他方圓僅僅數百米的一個範圍裏,連連劈倒並點著了好幾棵大樹。大雨也隨即傾盆而至。他無處可藏,更是無處可去。渾身早已濕透。閃電繼續向他靠近。雲層的低垂,就像一團濃霧似的包圍住了他。此時的他幾乎和雷電處在同一高度,他能清晰地看到遊蛇狀的閃電在雲層中早已變成一團團灼眼的形狀多變的火球,猙獰地湧動著飄浮著。一會兒是無數個,一會兒又化作一大片……頃刻間,他覺得自己這一回活不成了,要死了,而且死定了。忽然間,他感到了孤獨。他感到了委屈。他渾身顫栗起來。他開始哭泣。被雨打濕了的辣椒粉,從布袋裏滲透出紅色的湯汁,順著他的褲腿流淌下來。在烏雲和雷電的包圍中,他覺得自己挺不住了,他閉上了眼睛,他想跪下來,撲倒在地上,把臉深深地埋進那根本不可能讓他埋進去的泥地裏。他不願意看到自己的死亡。他為此抽泣……無論如何也不甘心地抽泣著……就在這一刻,他心底裏那種天生的倔強和不服氣的勁頭湧了上來:“不就是個死嗎?死吧,死就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他凶凶地睜開了眼,高舉起雙手,大聲喊叫著,對著那雷電和雲層,對著那正在向另一個高地移去的大雨叫道,而眼淚卻繼續在嘩嘩地流淌著……不知道為什麼,幾分鍾後,一切突然都消失了……雷走了,閃電也走了,烏雲漸漸變得灰白,飄飄悠悠地漸趨漸遠,淡淡地回到了它本該待著的天空上去了……隻有濕漉漉的大地才告訴他,剛才就在他站立著的這個地方,確實發生過一場生和死的交錯……這時,他才瘋了似的轉身向後跑去……

“死吧,死就死吧!”後來的日子裏,一直到成年,一直到今天,他常常回味這句充滿絕望情緒而又極度亢奮的話。“不就是個死嗎?死吧,死就死吧!”他常常在心裏這樣對自己喊叫,尤其被困在某種絕境之中的時候……

傍晚時分,黃群從醫院裏下班回家,把女式小皮包往桌上一扔,一邊換鞋,一邊當著女兒的麵,氣憤地又在絮叨她單位裏的那點“濫事兒”:“……誰都在說,你留下來絕對沒好果子吃。貢開宸輕易不會饒了你……”

“別嚷嚷了!”馬揚心裏煩透了,便凶了她一聲。

“我嚷?你以為我願意嚷?沒有你這種優柔寡斷、‘高風亮節’,我們全家早就到深圳了!”

“好吧……你嚷……嚷……”馬揚連大衣都沒拿,轉身向門外走去。他大步走出楊樹林時,曠野裏幾乎已完全黑了下來。走不多遠,他聽見身後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緊追不放,回頭一看,隻見黃群和小揚拿著他的大衣和手電筒,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後頭。他站住,她倆也站住。他再往前走,她倆也往前走。他無奈地笑了笑,隻得往回走。走過她倆身旁,快走出黑葉楊林了,見她倆還是警覺地站在原地不動,便笑道:“回啊。等著天上掉冰淇淋呢?”但黃群和馬小揚還是沒動彈。十來分鍾後,小揚一個人回來了。馬揚忙問:“你媽呢?”小揚說:“在院子裏傷心哩。你真夠霸的!”馬揚忙走到院子裏。黃群果然獨自一人坐在木料堆的背後,低聲地抽泣著。馬揚忙偎過去,摟住她肩膀,壓低了聲音說道:“至於嗎?”“你當然不至於了。”“你老是當著小揚的麵說這種事……”“小揚不是孩子了,我也不是孩子!!”“誰說你是孩子了?”“我看在你們這些人眼裏,別人都是孩子,都是仆從,隻有你們自己才是大人,是主子……”“又說那些沒原則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