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辭報告在抽屜裏已經放了許多天了。是他自己起草的。修改了很多遍。也許是因為“痛下決心,如釋重負”的緣故吧,一開始就寫得很順手,一氣寫了五六頁。

說了許多“心裏話”。寫完後,心裏果然輕鬆了許多,甚至還生出些許“悲壯”之情。有幾個核心段落,寫得相當有文采。重讀之餘,不禁感慨係之,怦然心動。但經驗老到的他從不相信信手拈來的“成果”。於是按老習慣,將它丟進抽屜,冷靜地鎖了一個星期左右,而後再拿出來審讀。果不其然,覺得當初下筆未免有些感情用事了,字裏行間隱隱地、卻又是頑強地透露著一股不該有的“委屈”。大加砍削,剩下一頁半左右,再冷一冷,鎖它兩天,而後字斟句酌地又推敲了幾遍,改去了所有帶感情色彩。或有可能引起誤解的用詞和語句,把通篇的主旨完完全全、幹幹淨淨地鎖定在“責任”二字上。

這件事,要不要跟常委們打個招呼呢?猶豫再三,覺得還是先不要聲張,以免引得滿城風雨,杯弓蛇影。等了解到中央確也有此意以後,再去做工作,為時也還不晚。為防泄密,他甚至都瞞住了小郭,沒按通常會做的那樣,把草稿交付郭立明去謄印;隻是取出五年前從北京琉璃廠榮寶齋買的那本木刻水印仿古信箋,磨一池墨汁,舔飽毛筆,親自將草稿恭恭敬敬地謄抄了一份,簽上名字後,還鄭重其事地蓋上了一方私印。開罷信封,端坐在辦公室那把布麵的老式軟墊圈椅裏,居然麵對著那方仿宋鐵線陽刻大紅印章,悶悶地呆坐了好大一會兒,一遍又一遍默讀著這份簡約、懇切到了極點的報告,唇角不禁略略地浮起一絲苦澀的微笑。是的,此舉在他,並非隻是個“姿態”,更不是借機要給中央哪個部門、哪位領導施加什麼“壓力”,也不是以此宣泄多年來工作中積累的怨氣,不,他是真誠的。他真誠地要以自己的“請辭”昭告天下:他貢開宸願意為自己沒能做好的事負一切應負的責任,並懇請後來者能從中汲取應該汲取的教訓,真正辦好K省七千萬人這一檔檔大事。

但教訓到底在哪裏呢?一想到“教訓”,他又難免激動起來。

教訓……眾說紛紜……實在是眾說紛壇啊……

假如總書記問到這一點,自己能把它說清楚嘛?說不清?還是……說得清?

脹懣的胸臆間,頓時又自覺異常地沉重起來……呈現在眼前的這兩頁仿古木刻水印信箋和一筆一畫俱端正凝重的字跡也仿佛模糊了,並且晃動著飄搖起來,惟有那方大紅印章在飄搖中越來越顯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厚重……這方仿宋鐵線陽刻私章並不是他最喜歡的一枚印章。謄抄完報告後,到底鈴蓋哪方印章,也頗費了他一番心思。這些年,貢開宸積攢了不少枚印章。最討他喜歡的大約有那麼五六枚。

所謂“喜歡”,在他,主要不看石質i也不看是否出自名家之手。因為,以他的地位,要得一枚名家的作品,一方珍稀的石料,都不是難事。最難的是,小小方寸之間,刻家走刀運鋒,能充分營造出一種他所要的氣韻和氣度,能得其心而透其意,也就是我們前邊提到過的那六個字:“樸素,堅硬,大氣”——在這兒,“樸素”

二字應該更換成“拙樸”。以此標準衡量,最後篩選出的五六枚中間,真讓他愛不釋手的無非也就一二枚而已。但經再三斟酌,最後用在這封請辭信上的那一枚,卻並非是他最喜歡的那一枚。為什麼?他覺得那一枚刻得太“大氣”了。字體又是古奧的秦篆。變形中張揚著個性。“大氣”,用在激戰前發表的“撤文”上,可謂相得益彰。張揚個性,用在私人之間的交往中也還勉強說得過去。而今天,要針蓋的是“請辭報告”,怎麼能“大氣”?又怎麼能“張揚個性”?“大氣”了“個性化”

了,再加上一個“古奧”,都會讓人覺得有“不服”、以至過於“囂張”之嫌……

這都是非常非常犯忌的啊……,怎麼能“大氣”?又怎麼能“張揚個性”?“大氣”了“個性化”了,再加上一個“古奧”,都會讓人覺得有“不服”、以至過於“囂張”之嫌……這都是非常非常犯忌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