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傳來急三火四的腳步聲,緊接著就是“咣當咣當”拍破門板的聲音,拍得人心驚,拍得房架子似乎都在搖晃。好多人急忙從充滿潮味的被窩裏一骨碌坐起來,有人四下摸索煙火慌亂點亮蠟燭。外麵的人扯著嗓門在喊:“快開門。”老馬一手提著寬鬆的褲衩子,半披著破布衫光著腳跑到門邊扒拉倒頂門的木棍,段長一步跨進昏暗潮濕的林場臨時宿舍,裏麵用原木墊起來的板皮地鋪上有很多雙驚恐和疑惑的眼睛在瞪著他看,不知道是天塌下來了,還是哪裏地陷了,不過很多人心裏都反應過來一件事:水漲大了!
段長急急忙忙地點著人名,都是些熟悉水性的林場伐木工,沒有老馬的名字。不過老馬還是急急忙忙登上他那條從山東來時就穿著的灰土布褲子,紮緊了腰間的布條褲腰帶,穿上那件破布衫跟了出去。水越來越大,阻隔了離段上一裏來地的一處家屬區,那裏地勢不高,八成洪水要把那一片淹了。他們去救人。
那條泥土路平日裏也不怎麼寬,兩邊就是草甸子,平時下點雨就和稀泥的土路現在已經看不到泥巴了,連路也隻是恍恍惚惚的了。順著路兩邊依稀可見的老桑芹、芨芨草還能分辨路的位置,水已經把草甸子和路連成了一片,黑壓壓陰沉沉的,路上的水已經沒了腳踝,腳踩在水下的泥路上有些滑,深一腳淺一腳的。大家“劈裏啪啦”地趟著水往遠處的一片草房區跑去。很多房子裏已經進水,水在很快地上漲,外麵的山野裏四處發出有些
人的“嗚嗚”聲,是洪水的聲音。地下水已經沒到小腿,水裏漂著笤帚疙瘩、柴火棒子,炕頭上坐著老頭老太太還有婦女和孩子,無助、慌亂的目光在傍晚昏暗的土屋內遊移。
第一次扶老攜幼地走過那段路的時候水已經到了膝蓋,天已經黑得差不多了,好在有月亮,可以清楚地分辨出路的位置和方向,遠處的林木像漆黑巨大的怪物悄聲窺視著人們的慌亂。
老馬其實並不老,二十出頭,個子不高,體格瘦弱,卻有著不服輸的幹巴勁,平日裏采伐放樹、抬杠、裝車從來都不落別人後麵。雖然他不熟水性,在段長點了名後,沒他,但他還是想也沒想就跟了去,救人要緊!第二次返回村子的時候水已經漲到大腿根了,水流也明顯急了很多。依靠對地形的熟識,老馬沒有費多大力氣就趟水過了那段快要看不到老桑芹的水麵,村子已經完全泡在水裏,屋裏也分不清炕上炕下了,大家弄了些木板捆成木排,把行動不便的老人孩子放在上麵推出村子送到場部。返回段部的路上水已經到了腰部,冰涼的河水、昏暗的四野籠罩著老馬的內心,夾雜著恐懼和救人的緊迫和急切。
他第三次往村子奔去了,隻想急急忙忙回去救人,他趟在那一段越來越深、湍急而漫無邊際的水裏,距村子的路越來越遠。他艱難地前行,不知不覺水已經快到胸部,黑暗的四野“嗚嗚”聲似乎突然變得響亮起來,黑暗樹木的影子也變得恐怖猙獰,似乎就要毀滅一切。老馬突然感覺莫名的恐懼,站在水中的他覺得失去了方向,他回過頭去想往回走,卻發現回去的路已經分辨不清,到處都是黑壓壓漫無邊際的水。恐懼像一個巨大的猛獸就在頭頂上覆蓋了他的魂魄,他辨不清路,看不到人,他突然覺得自己真的那麼弱小,弱小得站在這裏不會被任何人發現。天空像一塊髒兮兮的裹屍布,要把一切生的願望就此覆蓋。
好像有一個人從上遊向他這裏移動過來,老馬見到一絲生的光亮,他大聲地呼喊起來,那個露著頭、像人一樣泅渡的東西突然有了一個急停的動作,接著就又開始轉變方向朝老馬的一側躲閃著遊動,水流越衝越近,終於看清楚:哪裏是一個人,竟然是一隻落水的黑熊!還好,如果沒有那兒聲喊叫,正好與黑熊撞個滿懷了。恰巧不遠處出現了一個木排,幾個人推著木排向老馬漂過來,老馬得救了。
第二天洪水中出現了兒個連在一起的木頭房架子,房架子上艱難地扒著三個人,看起來是一家三口,大人三十多歲。一個女孩十多歲的樣子。房架子在湍急的洪水中順流而下,撞在了離段部不遠的一棵被洪水淹到了樹幹中部的粗大鬆樹上,連在一起的房架子瞬間被撞得七零八落順水而去,女人和孩子也瞬間彼洪流吞噬,連一個浮上來的影子都沒留下。男人會一些水性,艱難地遊向能夠得著的樹木,得以生還。
這是1960年的一場大洪水,十六歲闖關東到林區的、現年已經六十八歲的老嶽父對我說,那是他在林區見過最大的一場洪水。
我的老嶽父姓馬。
(摘自《檔案界》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