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爸爸鋼絲上有隻蜘蛛,爸爸根本不信,等到輪子停下,小蜘蛛掉到車架底下,不見了,爸爸更加以為我胡說八道了。

又有一天早上,我們一家人在地裏勞動,我最小的嘛,不用做什麼事,就蹲在路邊看露珠,卻發現那些野花正在開放,葉子正在生長。

我欣喜地說:“快來看,植物都會動的!”

姐姐說:“要是植物會動,那就不叫植物,叫動物了!”

我說:“是真的,這一條小藤還要向前爬呢!”

家裏人都笑起來,不當回事。

這樣的事,多了去了。不僅沒有一個人相信我,反而有人給我起了綽號,叫“火眼金睛”也就算了,還有人叫我“三隻眼”、“二郎神”,真氣人。

所以我對黑臉七是暗暗感激呢。

我在想,讀書固然好,表演魔術才好玩啦,唬得那些觀眾跟傻子一樣,一愣一愣的。我盼著媽媽答應黑臉七,媽媽卻說:“眼睛好,不隻是可以當魔術師,將來長大了,還可以考飛行員!老三,你不是一直想開飛機嗎?那你好好讀書,你又聰明,眼睛又好,肯定能當飛行員!”

媽媽這麼一說,我頓時覺得,比起當魔術師來還是當飛行員更好——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想開飛機。開飛機,在天上飛來飛去,千裏萬裏一下子就到了,多神奇呀!而且電影裏的飛行員,年畫上的飛行員,戴著頭盔,穿著飛行服,多麼神氣!集市上的魔術師,卻隻是蹲在地上玩來玩去。

我於是用力點頭。

黑臉七猜到了我的心思,長歎一聲,實實誠誠地說:“其實哪,我玩那點小魔術,隻是雕蟲小技,我是另有真才實學,多少人想拜我為師呢!”說罷,他吩咐爸爸:“丁老弟,你打一碗水來!”

爸爸立即去打水。

黑臉七把水碗放在飯桌上,對我們一家人說:“你們都來看——”

一家人不知道他玩什麼把戲,都圍著桌子。

那碗水清清的,微微蕩漾,反著燈光,碗底排著細細密密的波紋影子,恰似一張魚網——我知道,這張網隻有我能看見,黑臉七能看見,家裏人頂多看見幾道亂紋。

“看好了——”黑臉七從口袋裏一抓,往碗中一扔,我看出來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枚縫衣針,隻一抖腕,針就像閃電一樣射穿碗底,又射穿桌麵。水從碗底洞眼中流瀉,形成極小的漩渦,是向右旋——所有的漩渦都是向右旋,這一點我早就知道了。

家裏人卻不明所以。

哥哥還說:“你做什麼呀?”

姐姐眼尖,說:“這個碗怎麼是漏的?要不要換一個碗?”

媽媽將碗拿起來,隻見碗底拉出一條細細的水線,很是驚訝:“怎麼有個洞眼?”

黑臉七從桌子底下拾起縫衣針,說:“老三肯定看到了,我用這枚縫衣針射穿碗底,又射穿桌子了。”怕爸媽不信,又拿過碗,將水潑掉,將針從碗底穿過去,在燈下閃閃發光。

我們一家全都驚呆了。

爸爸咂著舌說:“有這門功夫!”

黑臉七說:“你們不是江湖中人,不知道我黑臉七的底細。我啊,其實是神針門的第二十七代傳人,祖師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老三如果跟了我,就是第二十八代傳人。”

那時候《少林寺》這部電演還沒有拍出來,我們那個小鎮誰也沒有聽說過少林寺、李連傑,對武術也沒有任何熱情。我們甚至從來不說“武術”、“功夫”這樣的詞,偶爾提到鄉下拳師,隻說是“教打的”、“學打的”,開玩笑還說“挨打的”,學打挨打嘛。

倒是我第一個開口說:“學成這一手,誰敢欺侮我們,就用針射他!”

那時我就想到了王小龍,下次敢叫我“二郎神”,我就射穿他的耳朵,讓他戴耳環——眼睛是不能射的,人家要用眼睛看路做事,一輩子離不得。

爸媽對視一眼,顯然也是動了心。

黑臉七看到了希望,眼中放光,滔滔不絕地說:“學成我這一門,就做一個隱俠,一輩子不顯山不露水,跑跑江湖,擺擺地攤,嘿嘿,身上藏有絕學誰知道呢!”

媽媽立即瞪圓了眼,問:“學成這一門有什麼用?”

黑臉七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愣了一下,回答說:“真要拜師,先要背祖師戒條,第一條不得以藝謀財,第二條不得以藝謀官,第三條不得仗藝欺人,第四條不得虛榮炫耀,平時看都不讓人看……這一門,學了是要隱姓埋名的,而且學成了還要日日練,月月練,年年練,一輩子練,不讓功夫落下。到老了找個傳人,好好傳下去,就功德圓滿了。”

媽媽大失所望,耷拉著眼皮說:“學了跟沒有學,有什麼區別?”

黑臉七又是一愣,感覺媽媽說的都是他從未想過的,思量好一會兒才說:“怎麼說呢?有本事不用和沒有本事,是兩碼事。我找個徒弟是想傳下這門真功夫,至於教他魔術是讓他糊口,他能糊口也是為了把神針傳下去——就這麼回事。”說到這裏,他自己似乎想明白了,撚著稀疏的胡須說:“是的,就這麼回事,就是不能讓神針斷了線,要世世代代傳下去。”

媽媽望著天井說:“那你找別人去傳吧。”

媽媽的聲音那麼冷,所有人一時都不作聲,天井上頭雪更緊了,北風在呼嘯,似乎十分遙遠,與我們這個溫暖的小屋毫不相幹。

黑臉七的目光頓時也冷了,臉皮一鬆,對爸爸說:“你這個老三,可惜了啊,他眼力好,骨骼我也捏過了,是練神針的料。”見爸爸不作聲,又說:“我也不能強人所難,強扭的瓜不甜。”說罷,摸一摸我的大腦袋,捏一捏我的小肩膀,搖搖頭,朝大門走去,一邊自言自語地說:“世人隻圖名和利,誰願埋名守空山。”

爸爸跟著去關門,突然驚叫一聲,說:“你們快來看——”

我們一家人都過去,隻見門外積雪平平整整,一個腳印也沒有,黑臉七卻不見了,滿街是狂飛亂舞的雪,似乎帶著愁怨。

那是一九七七年的春節。

到了一九八二年,電影《少林寺》風靡全國,我們全家都去看。記得那天晚上從電影院回來,媽媽看著我上床睡覺,不無遺憾地說:“老三,要是你跟了那個黑臉七,興許能當李連傑!”我想起黑臉七從前的話,說:“不行啊,他那門功夫戒條很多。”媽媽“哦”的一聲,似乎安然多了,又叮囑我說:“那你好好讀書。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差點忘記說了,我的讀者,要是你看到這個故事,請不要來考量我的眼力啊。我後來上了學,眼力一點一點下降,高中就戴上眼鏡,再也摘不掉。現在左眼是七百五十度,右眼是七百度,還隻是配到一點二。倘若摘掉眼鏡,光天化日,兩三米外看人五官就一片模糊了。窗口抖動  台風之夜,小兔家的窗戶被搖得哢哢作響。小兔對媽媽說:“快把窗開開。台風哥哥有事找我們呢。”兔媽媽驚恐地說:“這孩子,胡說什麼呢!”“您看呀,他給我們發了好多個窗口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