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著他手心說：“在這裏——”
黑臉七的笑容凝住了，但是沒有顯出紅來，因為他臉皮太黑了。
眾人都起哄：“打開手！”“打開手！”
黑臉七爽快地將手打開，問我：“你怎麼看出來的？”
一個男孩叫嚷著說：“他是二郎神，三隻眼！”
那家夥是王小龍，我們鎮上的，竟然當著這麼多人叫我的綽號！我朝他怒目而視，黑臉七卻問他：“你認識他呀？你告訴我，他家住哪裏，他爸媽叫什麼名字？”王小龍又叫嚷著說：“他爸姓丁，他媽姓龔，是個外來戶！”我可生氣了，卻拿王小龍一點辦法也沒有。是的，在這個鎮上，我們丁家是外來戶，姓丁的就我們家和我伯父家，非常弱勢。王小龍卻是大姓，鎮上有好大一片街區，全是姓王的，到了吃清明酒的時候，可氣派了，滿街掛著燈籠，上書一個大大的“王”字，紅光閃閃。黑臉七卻不惱不氣，把那張兩元鈔塞在我手上，又捏一捏我的肩膀胳膊，和悅地說：“不錯啊，帶我去見你爸媽。”
我帶著黑臉七往家走。
王小龍跟著，好多人要看熱鬧也跟著。
到了我們家，爸爸不在，哥哥也不在，隻有媽媽和姐姐在。
媽媽一見這麼多人潮水一般湧進屋，臉都有些發白，立即罵我：“老三，是不是你在外頭闖禍了？”
黑臉七說：“不是的，我是耍魔術的，想收他做徒弟，因為他眼力好。”
“這樣啊——”媽媽鬆了一口氣，回頭問姐姐，“你爸到哪裏去了？”
姐姐說：“帶老小理發去了。”
媽媽對黑臉七說：“這件事……他爸不在……”
黑臉七不慌不忙地說：“那我等著。”
媽媽隻好拿板凳請黑臉七坐，叫姐姐去找爸爸和哥哥回來。
眾人看了一會兒，慢慢就散了，隻剩幾個閑人和鄰居，王小龍跟我算是對頭，我不停拿眼睛趕他，他卻賴在我們家不走。
媽媽打水請黑臉七喝，問他：“老師傅哪裏人？怎麼稱呼？”
黑臉七說：“我零陵人，排行老七，人稱黑臉七，會點小魔術，學會了足以養家糊口，也沒有什麼大出息，但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學，首先要眼力好，然後要手快。你家老三眼力好，手嘛，是可以練出來的，眼力是娘胎裏帶來的。”
我以為媽媽會高興呢，媽媽卻皺起眉頭說：“我們老三這麼聰明，將來是要讀書當大官的。我們丁家人少勢單，出一個當官的才好。”
黑臉七臉色一暗，幾乎起身要走，卻又坐實了，說：“等丁老弟回來商量商量。”
不一會兒，爸爸快步回來了，帶著滿臉滿脖子的頭發屑，後麵跟著哥哥姐姐。
黑臉七站了起來，媽媽搶先對爸爸說：“這個老師傅耍魔術擺地攤的，想收我們家老三做徒弟。我說我們家老三要讀書的，將來有大出息的。”
爸爸雖然已經聽姐姐說過了，仍然“噫呀”一聲，摸著後腦勺說：“這也是一條路……”見媽媽臉色不對，又說：“還是讀書好。跑江湖，太辛苦了。”
黑臉七望著我，歎息一聲說：“可惜了，可惜了！”又捧著我的腦袋，盯著我的瞳子細看一番，對爸爸說：“他這雙眼睛，天生做魔術師的，不學魔術可惜了。”
媽媽像怕黑臉七搶人似的，將我拉到她身邊，說：“老大老小讀書都不成器，就看這個老三了。”
黑臉七看著爸爸，目光裏流露著求援的神色，口中說：“我跑了好多地方，跑了整整三年，好不容易才碰到一根苗子……這門手藝不能在我手上斷了線，學好了飯是有吃的，也不要學費，吃穿都跟著我，直到出師，也不圖你們報答什麼。”
爸爸卻說：“我們一直盼他讀書，他還沒有上學就能認好多字了，明年就要上學了……你老再找找看……”
王小龍自靠奮勇對黑臉七說：“我跟你學！”
黑臉七伸手望空一抓，說：“我手裏有沒有球？”
王小龍亂猜：“有……沒有！”
黑臉七朝他揮揮手，不屑一顧的樣子，對爸媽說：“人多口雜，不方便說話，我換個時間再來。”
也不等爸媽開言，黑臉七自顧朝大門走去，然後就不見了。
王小龍見沒有了下文，也走了，閑人和鄰居也都走了。
媽媽對爸爸說：“他會不會來拐我們老三？”
爸爸估摸著說：“不會的吧，看樣子，他是正派人。”停了一下，又說：“他要是拐人，就不會來跟我們見麵了。”
媽媽覺得爸爸說得有道理，卻仍然吩咐我：“今天你不要出去了，這兩天都不要出門。”又命令哥哥姐姐：“你們也不要隨便出去。”
說話間，天井裏飄下來片片飛絮，是下雪了。那雪越下越大，眨眼間，天井下方的水池裏織成一張方方的雪褥，天井簷邊也鋪著厚厚的雪褥，空中紛紛，隻見往下飛墜的雪花，白茫茫一片。朝大門望去，街上趕集的人在雪花裏擠來擠去，人人口中呼著白氣。
媽媽頓時高興起來：“下這麼大的雪，那個人不會來了。”
轉眼到了夜晚，因為屋頂是雪，水池裏也是雪，屋中不甚黑暗。我們家吃了夜飯，也不亮燈，就聚在火落，圍著灶門烤火。灶上燒著一鍋水，隻等水熱就洗腳睡覺。灶中火光熊熊，火星不時從出煙口躥出去，飛不了多高，又熄滅了。一根木柴飽含油脂，呼呼呼地噴著火舌，要是往常，我們準會說：“火笑了，有哪個客要來了。”此時卻是默默無語，暗自擔憂。
過了好一會兒，媽媽不放心地問：“大門關了沒有？”
哥哥說：“關上了。”
媽媽還不放心：“老大，你去看一下，要上閂。”
姐姐起身，我也起身，媽媽拉著我說：“你不要去——”
就在這時，大門“篤！篤！篤”響了三下。
全家人都是一驚。
爸爸沉聲說：“不要慌，有我在——”而後大聲應道：“來了——”
媽媽立即摟住我的肩膀。
爸爸拉亮電燈，到大門那兒迎進來一位客人，果然是黑臉七，滿頭是雪，肩膀上也是，鞋底卻幹幹淨淨，叫人猜不透。
黑臉七對我們一家人說：“你們自己不知道，老三不隻是眼力好，他的眼睛跟常人是不一樣的。”然後拿出一個老懷表，在手中甩著圈子，說：“常人隻看見一圈白光，老三呢，卻看見一隻懷表在轉圈，隻不過速度比較快。老三，是不是？”
我點點頭。
我早就發現我的眼睛跟別人不一樣了，那天爸爸在修理自行車，將車倒置在地上，搖一下踏板，後輪嘶嘶嘶轉得飛快，但是我看得清一根一根的鋼絲，還發現一根鋼絲上附著一隻芝麻大的小蜘蛛，用八條腿死死抱住鋼絲，生怕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