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五十八分的火車

實力作家文本

作者:郝煒

1

走到車站的時候,他看了看候車室上的鍾,差二十分鍾六點。

他們的車是五點五十八的,一個很莫名其妙的時間,一切都還來得及。單純從他們的角度說,時間很充分,因為他有記者證。記者證這玩意兒平時沒啥大用,隻有這時能派上用場——他們可以從貴賓候車室直接進入。那樣的話,他們可以提前上車,省去排隊的時間。

站前總是亂糟糟的,到處是人。他拉起行包準備進入候車室,這時,妻子摸了摸兜,手頓住了。妻子望望他,有些惶惑。他立刻想到了,他說,怎麼,你沒拿票?

妻子點了點頭,立刻現出了哭相。他的頭嗡的一下,有些亂,像飛進了無數蒼蠅或者蜜蜂。他想,果然應驗了,他早有預感,他覺得這次出門之前過於順利,順利得有點不可思議。這是中國作協給的一次療養機會,北戴河,可以帶夫人,省裏才得到三個名額。他接到通知後很高興,關鍵是可以帶妻子,妻子很少出門,他們共同出門的機會就更少。他托人提前買好了車票,上午取回之後他把車票放在了早已回家的妻子的手裏,就忙不迭地和別人喝酒去了。

高興啊,人生其實順心的時候不多,他把自己立刻變成了一個孩子,興奮無比,和那些為自己送行的朋友至少出入了兩個酒店,喝得天翻地覆。五點鍾,他看了看表,那些喝得興起的朋友們已經忘記了因何喝酒,他們大呼小叫、興致正高,特別是隨著兩個女朋友下班後匆匆趕來加入,立刻掀起了高潮,他們好像忘了他的存在,忘了時間問題。好在他自己還清醒,很好地把握住機會,以上廁所為由悄悄離席,打車回家。推開門,他大聲地喊道,我回來啦,妻子沒有理他,妻子知道他喝酒去了,妻子以為他必是要喝得爛醉才會回來,以往的晚上大多都是。

今天不同,他知道自己要出門,並沒有太醉,但畢竟喝了很多酒,顯得有些步履蹣跚,醉眼惺忪。他滿意地看到,妻子早已經把一切準備妥當:拉包裝得滿滿的,不知道她都裝了些啥。旁邊一個巨大的塑料袋,裏麵裝滿了水果和飲料,他暈暈乎乎地說,你裝那麼些水果幹嘛?她說,車上吃啊。他說,沒必要買那麼多啊。困倦襲了來,他看看表,時間還來得及,他想眯一會兒,隨即歪在沙發上,直到妻子把他搖醒。

他沒有想到會出現這麼嚴重的問題。他說,再摸摸,咋能這麼巧呢?

妻子已經想起來了,妻子說,我換衣服時,把身份證和票都落在那個衣服兜裏了。

他的酒徹底醒了,他平時脾氣就有些不好,他本來想壓著,可不知為什麼,火騰地一下子就點起來了,在胸腔裏燃燒,好像能發出聲音。他想抽支煙,他想,有支煙就好了,有支煙他就能把那股火噴出來了。他摸了摸兜,這才想起,出門的時候,妻子根本沒讓他帶煙,甚至把他兜裏的煙也給掏出來,揉碎了,扔在垃圾桶裏。當時,他沒說什麼,隻是心裏有些不舒服。妻子一直讓他戒煙。

這時候,他的火就找不到出口了。他咽了口唾沫,有些煩躁。

妻子惶惶地瞅著他說,咋辦啊?

他說,啥咋辦,回去取啊。

他的聲音吼出,像狼叫一樣,他也沒有想到自己吼出的聲音會是這樣。

妻子識時務地把拎著的東西遞給他,急忙轉身打了一輛出租車,疾馳而去。

2

妻子催著司機,快,快。

司機是老油子了,司機說,咋了?票落家了?

她說,可不是咋的,你說我這記性。也真是的,以前這些東西都放他那兒,可這次不知為什麼他偏偏放我這兒了。

她指揮著司機東拐一下西拐一下,穿街過巷。司機還真是老司機,不慌不忙,自如地擺弄著方向盤。

他們都知道,其實距離沒有多遠。她還是著急,她紅頭漲臉地說,真急死我了。

司機說,大姐,你放心,咱盡量爭取時間。

她說,嗨,我不是擔心我,走不走的都無所謂,我是擔心他,他那個脾氣真要命,肯定得發火。

司機說:他發他的火唄,你怕啥?

她說,我是怕他生氣,怕他氣壞了身子,他有心髒病,還有高血壓。

3

他看著出租車消失在車流裏,情緒並沒有立即平複。他還是走到一家小賣店的窗口買了一盒煙,抽了起來。這時,他才覺得那股火找到了出口,他一口一口地噴著。

隔了一會兒,他又焦躁起來,看看手機的時間,已經差十五分鍾六點了,也就是說,又過去了五分鍾,他不知道這五分鍾是怎麼過去的。現在,離開車時間還有十三分鍾了。這其實是理論上的時間,因為開車前十分鍾就要停止檢票,這誰都知道。可是他還是懷著強烈的僥幸心理,盼望著妻子在三分鍾之內趕回來。那樣,他就可以說服檢票員讓他們通過。不過,那個出租車看來一點影兒也沒有,妻子那頭沒有任何聲息,他不知道她遇到了什麼困難。

他覺得自己現在成了一頭困獸,明知無計可施,也盲目地亂轉。他走進候車室,想看看還有什麼辦法,他拖著拉包,拎著那些裝滿了水果、黃瓜、西紅柿的兜子,那些東西很沉重。

他想,她隻會想著這些東西,想著這些沒用的東西。

他真想把這些東西扔掉。這些該死的東西,他想。

他拎著這些東西往候車室裏走,工作人員攔住了他。

放那兒,工作人員說,同時指給他看,他明白了,需要安檢。

他把那些包放在傳送帶上,看見它們被那個黑洞吞噬,然後走過去,再把它們提下來。

他問那個工作人員,我如果趕不上車,有什麼辦法?

拿著對講機的胖子不客氣地說,別問我們,我們是安檢的,你去客運。

那個禿頂的提出了一個辦法,他說,退票。

接著又說,哎,還有一個辦法,你可以趕到下一站上車。

禿頂自認為是一個好辦法,不由得衝胖子笑了笑,胖子很不自然地咧了一下嘴,好像不得不附和一下。

他不想退票,這次托人買的車票是最理想的,兩個下鋪。

下一站?好像一道亮光,在他的頭腦裏閃了一下。

也許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