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雲,無不自成一種形狀,不是像這就是像那;或者一時像這,一時像那;或者一麵像這,一麵像那。我在地上,仰望著那頭齊腳開的呆木頭,看它還能夠像什麼,注視了很久,終於讓我看出一點道理:像一隻膀子,一隻臃腫,癡肥,沒有曲線的膀子,膀子的一端,有幾個椏杈,像分開的手指。指縫裏透出兩顆小星,那星,像我坐牢的時候,每打女牢門口過,必定爬在小窗口,隔著窗口望我的,我的愛人的眼睛。當時我是怎樣痛恨那女牢的門,把我和我愛人的門隔絕了嗬。而現在,那隻大手,又隔在我和那些小星之間,我相信那些星決不僅兩顆。
我好像看見過那隻膀子。有一陣,有幾個畫家喜歡畫一種奇怪的畫,比如畫人吧,把人的頭和軀幹都畫得很小很瘦,卻把肢體畫得很大很臃腫,一隻膀子可以遮住那人的全身,一個手掌可以遮住整個頭。不懂得那是什麼道理,也不知道是一種什麼畫派,總覺得這種畫在玩弄人的感覺。那膀子、手,或者腿和腳都非常醜惡而可恨,甚至想:自己如果有力量,這種畫家,非來點顏色給他看不可,那橫在天空的膀子,就跟那種畫家畫的一樣。
我好像接觸過那隻手,若幹年前,曾經碰到一個大人物,即後來有人說他是“一身豬熊狗”的。他並不高,卻有一個幾乎比別人大三倍的頭。他的臉也比別人大兩三倍,鐵青而又烏黑,分不出耳眼鼻口,真有點像豬或熊的樣子,但他的眼和口也是大的,眼睛還放出炯炯的光,口頭又露出兩顆牙齒,使人不禁想起舊小說上的“頭如巴鬥,眼賽銅鈴,口若血盆,青臉獠牙”之類的句子來。“這位是……”介紹人說。“哦哦……”我們彼此都做出“久仰,如雷貫耳”的樣子,於是就握手。嗬嗬,他一伸出手來,把我嚇了一大跳,多麼大的一隻黑手嗬!一個個指頭像蘿卜一樣!當我的手藐乎其小地擺在他的掌心裏的時候,我不覺眼盯住手背上的黑毛而身上打起顫來。天空的手,就跟那隻大手一樣。哦,它在動,它要抓我呀!
我看著它幾乎有半個鍾頭之久,它一點變化都沒有,而且越看越難看,月亮漸漸向它走近,微風涼爽地吹來,唧唧的蟲聲,響遍了山林……這麼好的夜晚,卻被一塊醜的雲破壞了!我不是唯美主義者,但相信一切醜的東西都不應該存在,誰高興鑒賞醜東西呢?醜東西對於人有什麼好處呢?二百四十五坎那兒的青年說:“存在就合理”,“合理才存在”。試問:像這樣一塊醜的雲,它合什麼理呢?為什麼存在呢?而且,它是誰的膀子?仗著誰的力量橫亙在天空?人,有時對於天空的事情是很留心的。當天狗吞蝕著太陽或月亮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敲鑼打鼓鳴鞭放炮來驅逐那貪饞的魔物。現在這橫在天空的魔手,為什麼沒有人起來驅散它呢,難道天下人都睡熟了麼?
我憤激地站起,決心不再看它。提上上衣,拄著手杖,打算背著它,也背著月亮和那指縫裏的星星們,踏著自己的影子走下山去。突然,遠處有炮仗的聲音,斷斷續續的。這幾天,因為日本投降了,這兒那兒常有人放炮仗,慶祝我們也跟著別國一同得到了勝利,舉目四顧,側耳傾聽,不知聲音從何處來,更不知是為了慶祝呢,還是真有人起來驅散這醜的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