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林裏有一個土坡,沒有坎坎。如果修坎坎,大概至少是兩三百級。好幾百或一兩千棵不很高大的鬆樹排列在路的兩旁,鬆枝黑壓壓地把天空都遮住了,路有三四尺寬,和鬆林裏的別的地方的顏色都不一樣,從上頭到下頭,傾斜著,好像從人腳下展開著一匹布似的。路上由於樹列和樹蔭所形成的長弄,很像房屋裏麵的走廊。抬頭一望,那頭的進口襯著天空,顯出一個穹門形來,那穹門使我們感到一種無名的欣悅,好像我一向都在這樣狹窄而幽長的隧道裏走,現在望見了盡頭,要馬上置身於廣大的天地裏了。這路,在有些日子,就是不下雨,也常有濕滋滋的蘚苔,險峻處往往使人滑倒。現在卻很幹燥,似乎連露水也沒有,從鬆蔭的隙縫裏篩下的破碎的影鋪在路上,不知是鬆枝在夜風裏動搖呢,還是我走累了,腦子有些搖搖晃晃,覺得那月影在地上動著。踏著動蕩的月影和一些鬆軟的鬆針,我一麵上,一麵喘氣,腳越來越拖不動,連身子也頗有些躥躥跌跌,一穿過鬆林,就在路邊的土埂上坐了下來。
這山,我上下過許多回,熟悉的很,坐著的這一帶,是一片田野,但大部分是光禿禿的,長著一些野草,田埂上偶然有幾棵桐樹,有一塊,當中有一個屋頂形的低矮的守夜棚。上麵不遠的路邊的村子,有三五戶人家,想是這一帶的田地的墾殖者們的住處,在這夜間,雖然有月光,卻連影子也看不見。
月夜,在山野,在郊原,不知什麼道理,總給人一種美感,比如這山上,除了路,除了田野,除了對山的黑影,幾乎什麼也看不見,看得見的,也無不朦朧,但人覺得舒適,覺得空曠,像在清流裏遊泳。臨著江洋大海,覺得新奇而浪漫,像這世界並不是存在的實體而隻是想象中的存在。覺得人的地位在被毫無限製地提高,人的靈魂,在無形中變得高遠起來,好像整個世界再沒有別的人,不為別人所有,隻有自己是這世界的唯一的君臨者了。在白天,在大城市裏,被無數的人擁擠著,被高大的建築威脅著,被權貴們的車水馬龍驅逐著,嗬斥著,被搽脂抹粉,奇裝異服的浪子蕩婦們鄙視著。人,有時候連自己也覺得渺小得像一隻螞蟻,甚至並不存在!唯有置身於這種勝地良宵,這才覺得不但存在,而且存在得如此地顯要,如此地昂長修偉,僅是那大城市裏的種種,連輕蔑地一瞥,也值不得給予了。
但是抬頭望天,天空並不清朗。有一道微薄的霧彌漫在空中,月亮還未到天中,形狀像蚌殼一樣,圓不圓,扁不扁,也不怎麼好看。天的正中,從南到北一條長的雲約略兩三丈長,像老鬆樹那麼粗,從頭到尾,像一段經過繩墨刨削過的木頭,幾乎沒有一個地方比較粗些或細些,起初還微微一點彎曲,有如弓形,但剛一這麼覺得,它就變得直挺挺的了,顏色是灰的,像死人的臉,好像月亮並沒有照著它,或者縱然照著也不能把它變美,好像任故意跟月亮憋氣,說你能把什麼都照得好看麼?我偏要做出一個難看的樣子,看你有什麼辦法?我最喜歡看雲,日出日落前後的多彩多變的雲,可以難倒天下的圖工,那美不是言語可以形容的。夏日的午夜,坐在清淺的河邊,近瞰蒼鷹的巨膀在沙灘上盤旋,遙望天邊的白雲起滅變幻,聚散流走,人的思想就會跟著豐富而且高遠起來,常以為古代那些不朽的神話就是這麼一麵握著筆,一麵望著雲寫出來的。晴明的秋夜,月光如水,輕雲如羅,在高邈的藍空底下,給人怎樣的一種幽美而恬靜的感覺啊!雲,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季節,除了布滿天空等於一無所有以外,幾乎沒有不美的,然而今夜我卻看見醜的雲,死的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