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既非寫實又非象征的京劇,對它,我真隻好歎我自己淺薄了。
北京茶館酒樓和公園中“莫談國事”的紅紙貼兒,實在是一件值得大書特書的怪事。
不過,同樣的不準談國事,在北方卻明示在牆上,在南方則任著你談以待你自討苦吃,兩相比較,北方人的忠厚在這裏顯出了。
去西山的一次是在陰天。西山雖沒有江南山氣的明秀,雖沒有北派諸山的雄壯,然而它高低掩映,峰脈環抱,雖是小小的一帶培樓,實在是北京一切風景中的重心和根源。我去的一次,在走到半山中便遇著了雨。所以遊的時間雖不多,見到的卻很好。雨中看山,山中看雨,看雨前白雲自山腰湧出封鎖山尖的情形,看雨後山色的潤濕和蒼翠,實在抵得住了多日。
走上西山道上,回過頭來便可望見萬壽山的頤和園了,這一座龐然的前朝繁華的遺跡,裏麵盡有它巧妙的布置,偉大的建築,可是因為主管的太不注意修理了,便處處望去都是死氣沉沉。排雲殿的頹敗,後麵佛閣的顛危,我終恐怕他們有一天會像西湖雷峰塔的驟然崩潰。知命者不立於岩牆之下,想著這些我便止不住緩緩地避開了。我更不敢到昆明湖中去。這大約是我還沒有像王國維一樣找著我可以盡忠的聖主吧?
對於北京前朝的宮殿和園囿,我要欣賞它的各個而棄掉它的全體。一帶玉陛的整齊,不如去鑒賞它雕了蟠龍的白石柱子的一個。三殿的雄偉,哪裏抵得上金黃的琉璃瓦的一片可愛呢?我不願去看故宮的博物館,我隻願看大元帥府前的汽車和衛兵。
這或許是我的渺小,這或許也就是他們的偉大。
北京“三一八”慘案放槍的地點我也總算去看過了。馬號中依舊養著馬,地上也長著青草。血呢?
琉璃廠中去買舊書,北京飯店去買西書,實在是我在北京中最高興的事兒,比夜間乘了雪亮的洋車去逛胡同還要可戀。可是,有一次雨天,當我從東交民巷光澤平坦的柏油大道上走回了我們泥深三尺的中國地時,我又不知道哪一個是該詛咒的了。
泥雖是那樣的深,然而汽車卻可以閉了眼睛不顧一切的絕馳而過。在北京,黃牌的汽車,比上海租界內的s.m.c.三字還要有威風哩!我隻好揩去我身上的泥,我還是回上海去嚐s.m.c.的滋味罷。
在七年以前,曾經由津浦線北上,過黃河,在天津附近的一個小縣裏住了半年。這一次的北行,往返卻都是由海道。回來的一遭,在船中我每日裹了一件毛絨衫躺在甲板上看海。船舷旁飛濺的浪沫,遠遠緩緩送來的波濤,黃昏時天際的蒼茫,新月上升後海上那一派的銀霧和月光下海水的晶瑩,日落時晚霞的奇幻與波光的金碧錯亂,實在使我見了許多意外的奇遇。雖是回來後我額上和手臂都被海風吹得褪了一層皮,我仍是一點也不懊悔。
因了事務的不容緩和朋友的催促,我終於回來了。在回來後一月餘的今天,我回想起在京時朋友們待我的盛情和所得的印象,都覺得還是如在目前。
耗去兩月的光陰,實際上雖未得到什麼,然而一個顛倒了多年的北國的相思夢卻終於是實現了,雖是這個夢的實現對於我也與一切戀愛的美夢一般,所得的結果總是不滿。
一九二七年九月十六日於上海聽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