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這一塊地基,是一個王府的舊址,所以窗外那一沼清水,雖不甚廣闊,然已足夠幾隻小艇的泛遊。每到熱氣清消的傍晚,岸上和水中便逐漸的熱鬧起來,我坐在床上,從窗裏望著他們的逸興,我真覺得自己已是一隻囚在籠中的孤鳥。從水草中送上來的槳聲和歌聲,好像都在嘲笑我這兩隻腳的命運。窗外北麵一帶都是宮殿式的大樓,飛簷畫角,朱紅的圓柱掩護著白聖的排窗,在這荒山野草間,真像是前朝的遺物。那倚在窗口的閑眺者,仿佛又都是白頭宮女,在日暮蒼茫中,思量她們未流露過的春情。
啊啊,這無限的埋葬了的春情!
這樣,在眼望著壁上的日曆撕去了十四五頁以後,我才能從床上起來,我才能健快地踏著北京的街道。
離去海澱搬到城內朋友的住處後,我才住著了純粹北方式的房屋。環抱了院子矮矮的三檻,紙糊的窗格,竹的門簾,花紙的內壁和牆上自廟會時買來的幾幅贗造的古畫,都完全洗清了我南方的舊眼。天氣雖熱,然而你隻要躲在屋內便也不覺怎樣。在屋內隔了竹簾看院中烈日下的幾盆夾竹桃和幾隻瓦雀往返在地上爭食的情形,實在是我那幾日中最欣賞的一件樂事。入晚後在群星密布的天幕下,大家踞在藤椅上信口閑談,聽夜風掠過院中槐樹枝的聲音,我真詛咒在上海幾年所度的市井的生活。
有一夜大雷雨,我中夜醒來,在屋瓦的急溜和風聲雨聲的交響樂中,靜看那每一道閃電來時,紙窗上映出的被風搖曳著的窗外的樹影,那時的心境,那時的情調,真是永值得回憶。
到北京下車後在旅舍中的第一晚,就由朋友引導去了中央公園一次。去時已是夜十一時了,鼓著痛足,匆匆地在園中走了一遭,在柏樹下喝了一瓶苦甜的萬壽山汽水後,便走了出來。園中很黑,然而在參天的柏樹下,倚了欄杆,遙望對岸那模糊中的宮牆,我倒覺很有趣味,以後白天雖又去過幾次,但總覺不如第一夜的好。實在,在一眼望去幾百張藤椅的嘈雜人聲中,去夾在裏麵吃瓜子,去品評來往的女人,實在太乏味了。
北海公園便比中央好了,而我覺得它的好處不在有九龍壁的勝跡,有高聳的白塔可以登臨;它的好處是在沿海能有那一帶雜樹蜿蜒的堤岸可以供你閑眺。去倚在柳樹的蔭下,靜看海中雙槳徐起的劃艇女郎和遊廊上品茶的博士。趣味至少要較自己置身其中為甚。這還是夏天,我想象著假若到了愁人的深秋,在斜陽映著衰柳的餘暉中,去看將涸的水中的殘荷,和敗葉披離的倒影,當更有深趣。假若再有一兩隻禹步的白鷺在這淒涼的景象中點綴著,那即使自己不是詩人,也盡夠你出神遐想了。
我愛紅燈影下男女雜遝酒精香煙的瘋狂混亂的歡樂,我也愛一人黃昏中獨坐在舊圯的城牆上默看萬古蒼涼的落日煙景,然而我終不愛那市場中或茶棚下嘈雜的閑談和奔走。
在北方的兩月中,除了電影場外,沒有看過一次中國的舊戲。去北京而不聽京戲,有人說這是入了寶山空手歸來,實在太傻了。然而我隻好由人奚笑。在幼時雖也曾歡喜過三花大臉和真刀真槍,可惜天真久喪,這個夢早已破了;現在縱使我們的梅蘭芳再名馳環球中外傾倒,我的去看京劇的興致也終不能引起。我覺得假如要聽繞梁三日的歌喉不如往上海石路叫賣衣服的夥計口中去尋求,要看漂亮的臉兒不如回到房中拿起鏡子看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