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老了就是老了(2 / 2)

李二炮死後,俺奶奶張鳳英帶著小濤獨過,兒子管口糧,閨女管花錢,日子不鹹不淡地過著。其實我一直覺得,張鳳英的兒子們都不太孝順,雖然不打不罵,但其實是不理不睬,我卻不敢說出來,因為那裏麵就有俺爹娘,我怕挨打。在農村,從我記事起,更確切地說從改革開放起,孝順的兒女就不太好找了。養兒子、娶媳婦還是天經地義的,但娶了媳婦忘了娘好像也是天經地義了,不吵不鬧基本算好的,打打鬧鬧屬正常現象,有人勸沒人管。俺八爺爺李元堂養了倆兒子,都過著村裏一頂一的好日子,但就是不養爹娘,誰勸罵誰。李元堂上過幾天私塾,老一輩人中算是文化人。寫狀子,到鎮上告兒子,鎮司法所三番五次地調解,倆兒就是油鹽不進,最後派出所把倆兒抓去關了幾天,放回來,不僅沒改,還變本加厲地罵他爹娘,氣得俺八奶一瓶敵敵畏下去,走了。八爺就靠侄子們東家一瓢西家一勺地接濟,直到臨死還走在告兒子的路上。鎮政府的人都認識八爺,說管不了啊,你別來找了。真的,自那一回,再也沒有任何人、任何部門來管過這些破事兒。村裏老人坐一塊兒,都有些瞧不起八爺,說人呀,得信命。那是你的命,告有什麼用?拿根小繩兒往脖子上一套不就什麼都解決了嘛。

不論兒子媳婦咋樣,俺奶奶張鳳英從來沒說過一個“不”字,就像村裏大多數老人一樣,兒子給啥吃啥,沒了就住閨女家。其實這是一個很意思的現象,大多數閨女也隻孝敬自己爹娘,對公婆也是能推就推、愛理不理。村裏人於是漸漸悟出了一個道理:養兒賺名聲,養女才實惠。

俺那五個姑,同俺爹兄弟五個性情不太一樣。兄弟們性子急,脾氣暴,除了二爹始終如一地肯幹賣力外,其他四個,包括立人大爹和四爹,幹起活兒來不上急。俺爹基本上是個二愣子,油瓶子倒了不扶,所以小時候俺家裏爹娘之間小架天天有、大架三六九。五爹脾氣比四個哥慢一些,活兒也慢,麥子在地裏熟掉了頭兒、房子著了火,他也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兒。俺那五個姑,個個潑辣、能幹,過日子像皮笊籬——滴水不漏,家裏養的、地裏種的,沒一樣少收成,左五右六村的人都說誰要娶到李二炮的閨女,就是懶得伸不動手也保準能發家。宋子平當了村支書,端也能幹,日子不消說。雖然沒有任何手續證明斷了關係,但俺們兩家確實沒有任何關係,包括李二炮死,端也沒上門,奶奶直到死,也沒吃這個閨女一口飯,全賴其他四個閨女照顧。

奶奶是八十八歲上死的。死前沒有任何征兆。李二炮去世後,每年冬天,奶奶都是這個閨女家十天那個閨女家半月,輪流住。奶奶從不吃閑飯,不論輪到誰家,都是拆拆洗洗、縫縫補補,再沒事了就做虎頭鞋、縫荷包,鄰鄰居居分,誰歡喜誰去要。那年在三姑家住到五六天上,奶奶覺得肚子疼,拉肚子,拉了一天,吃藥,止不住,隔天打針,也止不住。三姑就要送她上醫院。奶奶製止擺擺手,說:“別費事了,我該上路了,把我送回去吧。”三姑不聽,跑回來跟兄弟們說,俺爹們也主張上醫院。奶奶到底不從,堅決要回來,終老在她自己家裏。

爹們用平板車把奶奶拉回家。躺在她睡了幾十年的炕上,奶奶拒絕吃飯了,說:“誰也不用勸。吃多少是頭兒啊?人活到頂了都得走這一步。“隻許幾個姑姑用湯匙子舀水潤潤嘴唇。村裏上了年紀的老人都來看她。奶奶說:“我先走著啊,咱那邊還能見。”說完還要微微笑一下,那感覺完全不像死別。直到第三天,全村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幾乎來了個遍,奶奶精神頭兒始終很好,沒有一點病樣子,好像隻是身體乏,沒力氣。到了第四天早上,公雞叫了兩遍,東邊天空開始泛白了,守在一邊的三姑又要給奶奶潤嘴唇,叫一聲“娘”,沒應,再叫一聲,還沒應,拉開電燈,發覺奶奶已經走了,手還熱乎乎的,臉上的皺紋展得平平的,眼睛微微閉,嘴角還稍稍上翹,就像熟睡中做了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