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妻一妾兒女成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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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一群兒女漸漸長大、成家,俺奶奶張鳳英也慢慢地老了,在這個家裏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兒子結婚一個分一個,各人過日子,閨女嫁出去一個少一個,到了最後,就剩下李二炮、奶奶和四爹兒子小濤了。奶奶和李二炮身體一直很爽利,基本不生病,連個頭痛感冒也不大有。李二炮越老越財迷,口糧地分給兒子種著,他又在村西水庫邊上刨了十來畝沙土地,種花生,種地瓜,不澇不災的年景,收成很厚實。俺奶奶張鳳英在家裏也仍然喂了豬,養了一院子雞狗鵝鴨,每天都燒下一八仞鍋開水,兒子媳婦從坡裏回家就來裝,又煮下一大鍋地瓜、地瓜幹,孫子孫女放學回來揭開鍋就搬。
我是李二炮的親孫女,卻從來不喜歡李二炮。哼!什麼人呀?摳門兒,對孫子孫女也摳門兒。下了課,我們堂兄妹成群結隊到奶奶家找吃的,李二炮要是在家,必定黑著臉、斜瞪著嚇人的小眼睛,喝一聲:“又來幹什麼!”嚇得我們連忙擺著手說:“不幹什麼不幹什麼。”馬上退出來了。要是李二炮不在家,必定七手八腳地翻開飯櫥,拿根筷子,掀開鍋蓋,把奶奶煮熟的地瓜幹串在筷子上,跑出來一邊玩一邊吃,如果奶奶在屋裏,她一般都會搬出醬壇子,幫我們把醬抹在瓜幹上,或是切幾塊鹹菜疙瘩,給俺們就著吃。
越到老了,不光摳門兒,李二炮還多疑,不疑別人,就疑俺奶奶。八十歲後,這種懷疑變成了盯梢兒,隻要俺奶奶出門兒,哪怕是到西園子摘棵青菜,到南場拿把柴草,李二炮都不遠不近地跟著,有時候嘴裏還不幹不淨地罵著。俺那些爹們、姑們也覺得又可氣又可笑,說爹啊爹,你天天像個特務似的跟著俺娘,有啥跟頭兒?李二炮一邊眨巴著小老鼠眼,一邊壓低聲神秘兮兮地說:“您娘有相好的。一有空兒她就去會相好的。”可笑不?自從俺奶奶嫁給他,從來沒有單獨出過一次門兒,他也從來沒有懷疑過俺奶奶,怎麼老了懷疑俺奶奶不正經了?爹們、姑們安慰他說,俺娘都七老八十了誰還看中她?二炮眨巴著小眼睛,說:“您娘這會兒什麼人都能看上,老的小的都中,白天晚上到咱家那些人基本上都是她相好的。”這下,俺們算是明白了,李二炮老糊塗了。白天晚上到俺家的除了他兒子、孫子,再就是侄子,哪有什麼相好的?
終於有一晚,李二炮抓到了俺奶奶相好的,從炕上拖起來,抓起拄棍吵吵鬧鬧地要打。俺爹跑過來一看,氣笑了,你道那相好的是誰?是小濤,從小跟俺奶奶睡一炕。李二炮徹底傻了,連他孫子都不認了。
盡管天天被李二炮監視、汙蔑,俺奶奶卻從不嫌棄他,說人老了,糊塗了,沒拉下沒尿下就不孬了。
李二炮活到九十三。他死時,正放寒假,我白天晚上都窩奶奶家。頭晚上奶奶包了蘿卜豆腐餡大包子,李二炮吃了仨,喝了一大碗黃米粥,第二天早上奶奶讓我喊他起來吃飯,喊了兩聲,沒哼哼,我就過去扳著他腳晃了晃,還是沒動,又爬上炕抓著他側躺的手臂晃了晃,嚷嚷道“吃飯了吃飯了”,還是沒動。不對呀,李二炮勤快了一輩子,這兩年老了,幹不動了,也是天一亮就起來,哪怕在牆根兒蹲著,他也是早早晚晚很準時。我爬到他另一邊,發現他眼睛一直閉著。不可能睡得這麼死啊。我拿手在他鼻子跟前試了試(後來很長時間我一直為我這麼聰明的舉動而自豪),媽呀,嚇死我了,他不喘氣了,死了。我“哧溜”滑下炕,大喊“他死了他死了”。奶奶和小濤奔過來,爬上炕,重複了我剛才的動作。奶奶說:“還沒死到地頭子,倒著氣呢。趁著身子軟和,你倆別咋呼,幫我給你爺穿衣服。”奶奶從西裏間壽棺中找出一大包衣服,抖落開,先單的,後棉的,一件一件給李二炮舒舒坦坦地穿上。奶奶一輩子幫終老的人穿壽衣,練就了一身好膽量和一手好技術,穿得又快又板整,就像給活人穿衣服差不多。我和小濤幫著抻腿抻胳膊,一點兒也不怕。穿好所有衣服,戴上瓜皮小黑帽,李二炮胸口還在慢悠悠地起伏著,沒倒完氣。奶奶撫著他的胸口說:“放心走吧,你這輩子活得也算值了。”我倆也學著奶奶的樣子,撫著李二炮的胸口說:“你快咽氣吧,活得值了。”三十年來,每想起這個場麵,我心裏就很不是滋味兒。什麼話啊?我是盼爺爺死呢還是不舍得他死還是怕他死得不痛快受罪呢?我是他的親孫女麼?
年齡漸長,看了這麼多的人和事,我越來越欣賞李二炮,雖然主宰不了命運,但不論新社會舊社會,他都能掌控自己的生活,不等,不靠,不要,不偷懶耍滑,願幹,肯幹,能幹,依靠雙手發家致富,讓老婆孩子過上好日子。這才是真正的農民。包產到戶後,混沌了三十多年的農民使出了所有的力氣耕耘自己說了算的土地。人勤地不懶,連年的高產讓窮慣了的莊稼人準備不足,糧食沒地方放,脫粒了、曬幹了都還堆在場裏。李二炮坐在糧垛上,吸著老煙袋,眯縫著小黃眼,吐一口煙,悠悠地感歎道:“不養懶人,沒有閑人,出了力,就能富,還是這個社會好啊。”這個場景,三十多年了,清晰可見如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