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湖北十堰精神病事件調查(3 / 3)

隻是,郭元榮與他們不同,住的時間長了,與醫生護士都熟悉,他屬於二級病人,活動自由。他愛看報紙,每晚19點的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更是雷打不動,還會跟護工借支筆在煙盒紙上做記錄,出院的時候,他的新聞記錄已經攢了厚厚的一摞煙盒紙。在這裏,師專畢業的郭元榮算文化人,看書背詩,每天打扮得整整齊齊。郭元榮還愛喝酒,醫院嚴禁病人飲酒,一個護工偷偷給他買過幾次,囑咐他每次隻能喝二三兩。郭元榮把酒藏在礦泉水瓶裏,晚上熄燈後拿出來偷偷喝一點。第一天聽話,隻喝了3兩,結果第二天晚上沒忍住,把剩下的7兩全喝光了。後來醫生查房時聞到酒氣,護工還為此被罰了200元。

更大的不同是,郭元榮幾乎沒有表達過要出去的願望,即便有,也是溫和方式,向醫院領導寫信試探。當然,醫院不肯。後來說起這些,郭元榮堅決否認,他愛麵子,不願意讓人知道自己的願望落空。

郭家的處境

很難說現在的郭元榮是不是真的如願了。幾經說服,親屬還是不答應本刊記者與他見麵,原因是前兩天接受了新華社記者采訪後,郭元榮的情緒很不好。後來又有兩個記者,以郭元榮兒子朋友的身份去看過他,他發了脾氣,再不準家人帶陌生人前來。親屬描述他現在“感覺很滿足”,每天的活動就是在家給70多歲的父母做飯。至於在醫院的十幾年經曆,他從來不談,即便再近的兄妹也不敢提及。

看上去,這突如其來的網絡風暴打破了各方的平靜,醫院、政府和家屬都被裹挾進來,進退兩難。當年把郭元榮送進精神病院的竹溪縣公安局政治保衛股股長何家華已經升任縣檢察院副檢察長,他數次婉拒了本刊記者的采訪請求,隻強調“自己辦的案子經得起曆史檢驗”。不過,有當地政府熟悉案情的人向本刊記者透露,郭元榮之所以被送精神病院,並非因為舉報單位領導,而是涉及一些過激言論。何家華也從側麵驗證了這一事實,他提醒本刊記者注意政治保衛股的職能。

竹溪縣公安局以“保密”為由拒絕透露詳細案情,新華社披露,涉及郭元榮的案卷有厚厚4大本,“查獲收繳信件、電報底稿114稿,題為《最後通牒》等油印材料182份”。

郭元榮到底有沒有精神病,僅憑非專業人士的外表觀察難以判定,唯一有法律效力的就是十堰精神病醫院出具的鑒定書。但是,在過去十幾年中,郭家反映問題的範疇沒有超出竹溪縣,也沒有要求其他機構重新進行精神鑒定,妹妹的解釋是“膽子小,不想鬧大”。現在,對於真假精神病這個問題,郭家並不願意深究,案卷的內容,他們稱“並不清楚”。

平衡被打破後,各方博弈也在微妙進行中。郭家對於媒體介入的態度也是小心翼翼,敘述過程中經常會提到“這個現在還不方便說”,不願意媒體提及他們的姓名,怕受到報複。他們現在想的是為郭元榮爭取點“現實的賠償,好讓他晚年有個著落”。隻有實在不行撕破臉皮的時候,才會選擇走法律途徑,“不要利益也得要個說法”。已經有上海的律師找到郭家,承諾免費幫他們打官司,當然,這是郭家並不想選擇的“下下策”。

反倒是政府方麵似乎胸有成竹,他們認為郭元榮的案子屬於“鐵案,精神病鑒定沒問題”。隻是,畢竟這個處在鄂西北三省交界處的國家級貧困小縣,從來沒有這樣吸引過全國媒體的關注。

醫院的角色也好理解。“這隻是個企業單位,收治病人,隻要有人付錢就行。”有熟悉十堰精神病醫院的人士向本刊記者分析,雖然現在仍屬於東風的職工醫院,但早已自負盈虧,東風汽車公司並無任何撥款。“迫於經營壓力,像郭元榮這樣由政府出錢治療的病人,醫院當然願意要。”現實也正如所說,郭元榮住院期間的費用全部由竹溪縣建設局承擔,十幾年下來有30多萬元。

郭元榮的曆史,再次成為這個小縣城裏的新話題。郭家兄妹5個,他是老大,父親是縣郵電局的老職工,兩個妹妹都是老師,弟弟在十堰做汽車配件生意,在這裏已算小康家庭。郭元榮讀完縣城的師專後就進入學校做老師,與他最為親密的一個同學告訴本刊記者,郭元榮是個愛較真的人,總想著當領導幹一番大事,“政治追求比較高”。他的努力也有了結果,後來縣司法局招聘,郭元榮離開學校進入司法局,後來又去了建設局,當時,30歲出頭的郭元榮在同學中間已經算是混得不錯的,但他還是不滿意,“總羨慕那些走捷徑爬得更高的人”。

除了打打球背背詩,郭元榮幾乎沒有什麼愛好,也沒有幾個能喝酒交心的朋友,“雖然有能力,但總感覺很壓抑”。為此,他經常會發發牢騷,用這位同學的評價就是“好高騖遠,憤世嫉俗,有些想法很偏激”。1994年,因感情不和,郭元榮與妻子離婚,那時候兒子才10歲,隻好由爺爺奶奶照看。

郭元榮現在幾乎不出門,不上街,不會用手機,更不會上網,甚至剛出來的時候連家裏的電視都不會開。外界的輿論風暴他一無所知,隻想要“平靜地生活”。郭家母親經常以淚洗麵,父親也得了腦血栓,其中一個妹妹全家已經遠走海南。兒子受家庭變故影響,早早退學到外地打工,現在終於父子團聚。但是,要讓郭元榮恢複正常人的生活,“我們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過程可能很漫長”。郭元榮的妹妹告訴本刊記者,哥哥在醫院的時候,她經常夢到“烏雲壓頂”。荒誕的“網絡營救”之外,當年的變故對這個家庭造成的傷害卻是現實的。

(應采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使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