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餘門拳的南壩傳奇(2 / 3)

丁耀庭說,餘門拳的發展史就是格鬥史。自己的師傅丁舉高,解放前為了生計開煙館,將煙土捆在腿上販煙,從雲南到四川,一路打過來。豐富的實戰經驗讓他將拳術推陳出新。在《宣漢縣誌》中,記載著丁舉高創編了餘門拳的新套路“馬步雙劈拳”、“掛印封侯”。“到了我們這一代,理論上可以勉強跟上,實戰水平就不如師傅了。”丁耀庭對記者說。

武術和宗族

74歲的丁禮世還保持著一個西南鄉間世家子弟的模樣。他戴一頂棕色的毛皮裹帽,灰色雙排扣西服,淡藍色燈芯絨褲,乳白色羊毛圍巾,外罩深藍色呢大衣。從家族輩分來講,他是丁耀庭的叔公;從門派的輩分看,他是丁耀庭的師叔。當丁耀庭讓自己的兩個年輕徒弟演示餘門拳套路時,他和丁家另一位長輩在旁邊看,不時發出“手腳太軟”、“沒得勁力”等不滿的評論。最後兩位老人脫掉大衣,自告奮勇地親自表演餘門拳中對練的基礎套路“過六合錘”。雖然手腳有些僵硬,丁禮世打起拳來,眼睛仍然有精光,一招一式有板有眼。

兩位丁家長輩都是曾受過正規訓練的丁家子弟,而且都是將師傅請到家中,進行一對一傳授。對他們來說,餘門拳不僅是地方拳術,還事關家族榮譽。俗話說“窮文富武”。雖然南壩曆來有練武之風,但知名的武術家還是多出自家底殷實的大家族。丁禮世告訴我們,南壩各鄉的大家族,每4年會擺一次擂台比武。因此富家子弟們習練武術,不僅因為有錢有閑,有時間練習,而且還是一個維護家族榮譽的方式。丁家的兩件家傳之事就是經商和習武,而且從曆史來看,武術給家族留下的印記和榮譽還更多。丁家在清朝出過武舉人,直到“文革”前,家族都還保存著當年禦賜的鑾轎。自這位武舉人起,餘門拳的掌門一職就一直在丁家傳了下來。

在南壩曾經流傳著幾句話:赤溪(後改名為天台)的釘(丁家)子刮不得,南壩的甑(鄭家)子端不得,華景的馬(馬家)兒騎不得,豐城的王(王家)子撈不得。丁、鄭、馬、王這幾家都是當地的大戶,習練的也都是餘門拳,但各有自己的絕招。比如鄭家有腿功,王家有硬氣功,丁家的看家本領是“支子”。“支子”是餘門拳中迎敵的重要手勢——後三指攥緊掌心,這叫手拿“三字經”。大拇指內藏在掌心處,食指凸出形成支子。劉應國伸出自己的手掌給本刊記者看,掌心處已經被後三指攥出厚厚的黃繭。“攻擊人的時候,拳是麵勁,而支子是點勁,攻擊力更強。”劉應國說。

武術通常被解釋為攻防之術,亂世當然是武術最受禮遇的時候。曆數餘門拳的曆代名人,也都是在戰亂期間聲名鵲起:清朝白蓮教軍師冷天祿、共和國的開國將軍向守誌……丁禮世告訴我們,他的師傅丁憲章也是餘門拳近代史上可圈可點的人物。最輝煌的時候就是在抗戰時期,丁憲章和餘門拳內禦土匪,外阻倭寇,留下了用一根臨時借得的短木棒就打退一個土匪團夥的傳奇,還有“巴山拳王”和川陝邊防軍國術教官的名聲。“他那個時候的日子好過哦。”丁禮世對我們說,“進出都有部隊請的滑竿,抬進抬出。他抽大煙,穿著長衫賭錢。下擺挽起來,銀元就沉甸甸地兜在長衫裏。有時候輸的太多,他叫來老板,說你這骰子有問題。兩指一合,骰子粉碎,實際是耍賴皮,老板也隻好將錢退還給他。”

貴為地方拳術宗師,卻又有類似小“雜皮”混江湖的伎倆,丁憲章在武藝和生活上的聲名有些不相匹配。古人講武術分為技藝和道藝,這是自我修行的兩層。前者指攻防能力,後者指武者心性。當練武之人心無所求時,兩者可以互相借力,達到明心見性的圓滿。但丁憲章的故事或許說明了另一麵——當武術太過經世致用,對習武之人的內心並無助益,甚至對他的未來是有所戕害的。這個餘門拳近代的代表人物,歸途卻特別悲慘。丁禮世告訴我們:“解放後,土改重分田地。他沒當回事,去合川朋友家玩,等他回來,土地已經分完了。他沒有了生計來源,以前因為有名氣,都是被富人請到家中授徒。他隻教富人不教窮人,解放後,徒弟全成被看管對象,自顧不暇,沒人照應他,最後餓死在鄉政府的大門前。”丁耀庭的父親丁長福說自己目睹了這位老拳師的終結:“當時我還在讀小學二年級,學校就在鄉政府旁邊,有一天放學出來,看他倒在鄉政府的大門前,場麵很淒慘。他心裏也是有怨氣的,才會找到這個地方。”雖然親見這個悲慘場景,但丁長福說自己一直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兒子丁耀庭,“看他已經走上這條路,不想影響他”。

丁耀庭是餘門拳傳到丁家後的第七代掌門。在師傅丁舉高離開天台去外地女兒家終老前,將掌門的信物——一把木質大刀傳給了他。和武俠劇中一物在手,就可號令門徒,因此引來多方爭奪的掌門信物不同,這柄木刀就在藥店的裏間,和其他一堆陳舊的兵器一起倚靠在牆角。如果說丁耀庭獲得這柄信物有過小小的爭議,那可能是師傅的另一個弟子石秀明。這個紅臉膛、闊肩膀的漢子一提起師傅,突然聲音喑啞,眼眶就紅了。

石秀明告訴我們,習藝期間,他貼身伺候了丁舉高多年,能隨口說出丁舉高的衣食習性。“最喜歡喝濃茶,而且是農村的土茶,入口又苦又澀。每年買茶,一買就是50斤。還有愛吃小炒的菜,其他蒸、煮的都不喜歡。”石秀明說,傳統武術講究口傳心授,師徒關係特別重要,“每天夜裏,等其他人都走光了,師傅關上門對我說‘來嘛’,這才是真的教了。光是火盆架子(餘門拳共13套,火盆架子是第一套基礎拳法)就讓我打了3年。”丁舉高還將自己和妻子的結婚照留給了石秀明。石秀明也相信師傅對自己是傾囊盡授,最後把點穴法也傳給了自己。這在傳統的師徒關係裏,就算是以性命相見了。

但最終還是丁耀庭成了掌門,據說這其中有掌門不傳外姓的家族壓力。對於丁家來說,雖然武術和家族都已經式微,但他們仍將掌門之職和餘門拳視為家族榮譽進行捍衛。兩年前,丁家門人和徒弟們集資重修了丁憲章的墓,刻了狀似蓮花花瓣的墓碑。雖然丁家人講述他的人生充滿悲劇性,敗完全部家產,死在時代更替的大潮下,但碑文上的他,仍是家族中的英雄人物。

習武何用?

我們在西南鄉間尋訪幾日,一直在追問兩個問題:為何習武?習武何用?丁長福給我們講了兩個他遇險的故事。“達州這裏曆來三教九流雜居,世道不好。大概是80年代的時候,我和大兒子去達州,當時還叫達縣。傍晚時分,在縣城中心的體育館附近,一個女子騎著自行車直接向我們衝過來,我們側身閃開了,她調轉車身又衝過來。我按住車龍頭問她要幹什麼,體育館後麵就突然出來了六七個大漢。我和大兒子背靠背站住,我單手拿住車龍頭,將自行車舉起來。對方見我有些力氣,沒敢馬上動手。我大喊,我是赤溪的,姓丁,你們去打聽一下。幾個人立刻就撤走了。”

另一次“更驚險的”是丁長福在一家鄉鎮企業做會計期間,因為賬目問題和人起了糾葛,對方鬧到法院,但丁長福被認定無罪。對方在當地有勢力,並不肯罷休。從法院出來後,就找了一撥人來截丁長福。說起這個故事時,一直非常平靜的丁長福突然有些激動,端著一碗麵條的手也開始抖動,半晌不說話,有些要落淚的樣子。“那一次我的二兒子去了,就是丁耀庭。當時他已經有些名氣了。80年代國家開始挖掘整理傳統武術,他在宣漢燈光球場表演過,很多人認識他。他腰裏掖著鞭子來接我,把鞭把露在腰外。從法院去車站的路是宣漢最繁華的一條大路。我們看見沿路都有對方請的人,說今天丁耀庭來了,不好動手。這樣一路到了車站,我認識司機,讓他趕緊提前幾分鍾開車。車剛啟動,就看到對方的人,換了一撥女的來,攔住車頭,想把我拉扯下來。”最終還是熟識的司機和車站管理人員有心護他,強行把車開出了車站。

故事裏沒有出手懲治惡徒,或者斷石開碑的功夫展現,這多少有些讓聽者失望。但或許這才是大部分時候,拳術在鄉村真正的實用意義——它是一種公權力之外的威懾力。武術從來不曾淩駕於社會體係之上的,也不足以改變現實中的強弱格局。鄉村社區中的人脈,跑江湖的心機,再加上拳術的威懾力,才有了丁長福化險為夷的故事。

古書說“以武犯禁”,但在現實中,這更多是種快意的想象。采訪中,習武之人都強調遵守規則的重要。“首先當然是不能和政府對著幹。”丁耀庭對我們說。在他的武校校訓上,第一條就是熱愛祖國。行俠仗義是武俠夢最重要的一部分,但現實中,惡勢力也不是練武人輕易要挑戰的對象。劉應國說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他還沒有自己的店麵,挑著擔子走鄉串村修理鍾表時,總會在挑子的玻璃蓋上放一包煙。“文革”時期從重慶下鄉的知青,還沒能回到城市,情緒已經很危險,經常橫行鄉裏偷搶,成為公害。劉應國選擇用煙而不是習練多年的武術來化解這些小混混的挑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