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臨近午飯時分,一抹陽光才爬上房頂,歪歪斜斜漫進二樓書房的窗欞。菊香推開木紋花的窗子,雙手搭在窗簷,慢悠悠把目光飄向遠方,陽光打在臉上,印出一片泛黃的痕跡。
她不由衷巡視自己過往的時光,從跨進麥家大門,她學會了舍,舍棄最美的年華,舍棄最愛的人。而得——得到了什麼?!她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陽光,她得到了麥家大宅,同時也活得像麥家大宅,庭院越深,越不可告人。
難道這就是她的人生?她千萬遍於心裏追問著自己,以至於麥城走到她身邊都無從知曉。
“還在想那幅畫的事?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去,過了就罷了”麥城把手也搭在窗簷上,與她並肩,放眼著遠方。同在屋簷下突然卻上心頭,使他一陣心酸,從她進了麥家的門,除了在床上他似乎就沒在乎過她,甚至在床上的日子也寥寥無幾,說不上恨也談不上厭,但的的確確虧欠她。十八年前他拋家棄子去了重慶,一年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數,生意忙是借口,故意逃避是真。
他錯了嗎?如果是錯了,那也是造化弄人。十七歲的秋天,他千裏迢迢奔赴杭州,就讀浙江大學。十八歲,春雨濛濛的江南,西湖,斷橋上,他偶遇杭州紅極一時的青樓歌女桃紅。他白襯衫黑色中山裝,懷抱課本,她粉紅色旗袍,手撐紅油紙傘。相互回眸的那一瞬,她愛上他一表人才下的書生氣,他愛上她紅油紙傘下的清純可人,從此雙雙墜入愛河,愛得日月可鑒。然而,他——出身家風嚴厲的穆斯林家庭,不容背叛;她——出身青樓,麥家伊斯蘭教規根深蒂固,絕對棄而遠之。十九歲,他父命難違,心如刀割般離開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他最愛的女人,回家奉命完婚,娶了從小教他讀書識字的恩師的女兒菊香。
婚後第三年初,他書信的字字真情已難解桃紅對他的相思之苦,她千裏迢迢從杭州來到滇東北,他卻畏懼家裏嚴格的家規和伊斯蘭的聖潔,偷偷把她安置在了一家客棧。久別重逢的幸福其實比一朵花開還脆弱,或者這世界上就沒有不透風的牆,三個月後她留下一封信,不辭而別。他找遍所有該找的地方,問遍所有該問的人,她就像人間蒸發,查無信息。他關上門,不吃不喝三天三夜,為證明他不是她的陳世美,他在後院種了一棵桃樹,以此紀念她,還有他死去的愛情。翻年的春天,兩年未孕的菊香奇跡般為他生了個兒子,他認為他作為麥家大少爺的使命已完成,以去重慶打理家族生意為借口,離開庭院深深的麥家大宅。
菊香知道他在寬慰她,他的確也是個視錢財如糞土的男人。她低下頭,把額頭前幾縷發絲往耳根後理,,道:“老爺——,從子奇被抓了壯丁贖回後,我常常徹夜無眠,所謂國不安,民不生,與其讓麥家的世仇以此為借口來為難麥家,我們不如正大光明送他上戰場,生死如何,全憑真主定就。”她改掉平時強硬的語氣,說得極為柔和平靜,臉還是發紅發燙,她想談的是他和她之間揮之不去的那個女人,但不知從何說起,也無顏麵對,隻好拐個彎,用這件她完全能做主的事來遮飾她的驚慌失措。她扭頭看著他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或許是因為裝得太平靜,這張臉竟在心底勾起一些酸楚。如果不是一場家裏的變故,她的父親不會逼迫她急匆匆嫁給他,如果不是因為信仰不同,她現在該是自己深愛的男人苟言苟司令的女人,如果……她不敢在往下想,便迅速把目光從麥城的臉上移開,伸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