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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司機不漂亮但很耐看,一笑還露出兩顆小虎牙。也許是悶在車裏熱的緣故,她挽著發髻,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頸。看上去比昨晚的老板娘要年輕許多。蹬著高跟鞋踩油門必然是另一番風景,李斧頭沒有心思瀏覽美色,他心裏清楚出了方台鎮不遠就是昨晚肇事地點,而此時他必須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沒有發生。車子很快駛到那裏,李斧頭放下玻璃,故作驚訝。“肇事啦!我下去看看。”女司機溜邊停住,一番感慨。“唉!昨晚的事,司機跑了,可憐啊,這個女人才33歲。”公路下方林帶裏,一夜之間矗起簡易靈棚,裏麵想必停著昨晚與他四目相對的女屍。那雙呆滯、困惑、迷茫、恐怖的眼睛立時出現在麵前,令人心顫。李斧頭敢肯定,那雙眼睛在他一生當中都將難以揮去。靈棚旁邊戳著幾個人,估計是直係親屬,從他們臉上沒有看出如何悲戚,一切似乎都在他們意料之中而顯得異常平靜。靈棚正麵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子直溜溜跪在地上,麵前瓦盆裏燃起絲絲縷縷的藍煙,藍煙裏裹著的紙灰翻飛盤旋,像一團飄移的馬蜂。看見那個孩子,李斧頭的心被重重撕扯了一下。
幾個警察坐路邊的車裏,他們也許還在搜尋最後的線索。斧頭返身上車,與女司機順其自然找到共同話題。斧頭對死者一無所知,甘願做忠實的聽客。
她小名叫燕子,我們都生在方台鎮,還是初中同學。女司機一邊開車一邊開始她的講述:燕子漂亮聰慧,在鎮上堪稱一枝花。到了成婚的年紀,這樣的女孩子求婚者自然是趨之若鶩。燕子千挑萬選最後看上在糧庫上班的小夥兒。糧庫職工當年可是個好差事,小夥子叫東來,是個質檢員。那時候收糧驗等,糧食幾分水幾分雜都是眼目形勢,個人好處當然少不了。久而久之東來出入飯店歌廳成了家常便飯,從中也結交了不少社會混混。可好景不長,沒幾年糧庫一夜之間解體,職工自謀生路各奔前程。東來一貫遊手好閑,吃不得辛苦,於是投奔昔日那些亡命之徒四處流竄,為非作歹。就這樣,燕子帶著年幼的兒子過起朝不保夕,擔驚受怕的日子。經常獨自在家,受了幾年清貧寂寞,燕子漸漸對丈夫徹底失望了,最後提出離婚。東來可不是省油燈,他百般阻撓,竟以兒子撫養權相要挾。這樣一來,燕子不得不放棄離婚的念頭,孩子到他手裏還不得變成流氓崽子啊?離婚不成,燕子索性放任自流,跟鎮裏一個糧販子好上了。那時候鎮裏時興跳交誼舞,他們倆隔三差五到一起跳舞,那男人不缺錢,時常還接濟他們娘倆兒。
女司機斷斷續續,講起往事。李斧頭插話問,這女人到底是不是瘋子?
你急什麼,聽我慢慢講。你想啊,混社會的人耳朵都長,半年以後這事就被東來知道了。那小子半夜潛回家裏,把燕子和那個糧販子逮了個正著。東來知道糧販子有錢,隨即進行敲詐。那糧販子也是見過世麵的人,根本沒拿他當回事。他說錢我可以出,但是你老婆得歸我,雞飛蛋打的事我不幹。東來見了難啃的骨頭,火冒三丈,抽刀給糧販子肚皮紮了個窟窿。東來許是殺紅眼了,拎著滴血的刀子又奔向牆角裏的燕子。沒想到啊,那糧販子還算是個爺們兒,一把摟住東來的大腿不撒手。那後果還能好嗎?糧販子這回遇上不吃生米的,臨死也沒閉上眼,衣服都沒穿上。燕子也是光著身子跑出去的,打那天起,她就瘋了,晚上經常到大馬路跳舞,不出車禍才怪。
李斧頭聽得後背直冒涼風,額頭的汗也下來了。女司機說,你要是熱就把窗戶落下來吧。李斧頭忙說不熱不熱。他確實不熱,而是後怕。這個東來的行為竟然跟自己想法出奇地吻合,幸虧昨晚出了車禍,要不然自己家裏說不定啥樣啦。李斧頭擦了一把汗,問,孩子那晚沒在家嗎?東來現在咋樣啊?
都說男司機嘴癆,女司機也不遜色。“要不說燕子是個聰明女人呢,每次跟糧販子約會她都把孩子送回娘家,要不然就更慘了。那小子當然也沒有好下場,跑了沒幾個月就被公安逮住了。要說東來也算是個爺們兒,逃亡期間在一個黑診所把腎賣了,把錢彙給他寡婦媽。法院開始給東來判了無期,後來那家人不服,接連起訴,最後到底改判成死刑。”
東來是不是爺們兒,李斧頭不想評說。他隻是莫名地想,昨晚老丫會不會也把女兒送回爺爺家呢?他想應該會的,老丫也是精明女人呢。斧頭把心思收回來,不由得為那男孩子擔憂。“那孩子這幾年是咋過的呀?”
女司機歎口氣,“最可憐就是這孩子,他恨他爸,奶奶家他從來不去,一直棲息在姥爺家。這下瘋媽也沒了。要說這肇事司機也夠缺德的,撞死人就跑了,弄得孩子連賠償都撈不著。”
“要是不跑的話,司機能賠多少錢?”李斧頭對建築行業工程預算手掐把拿,對這個領域卻一竅不通。
女司機合計了一會兒說:“現在車都上強險,理賠保險公司拿大頭,意外肇事個人也花不了多少錢,大約也就是幾萬吧。”
你媽的,幾萬塊錢就出賣自己的人格,對別人的死活不管不顧,這還是人嗎?李斧頭壓著火氣說:“大姐,咱們調頭,回去。”
女司機遲疑後,也沒多問,以為他落下了什麼東西。返回途中,李斧頭打了個電話:“哥們兒,你自首吧,要是沒錢賠償我借給你。”返回肇事地點,那輛警車還在,李斧頭走過去跟交警一陣耳語。
李斧頭坐回車裏,女司機挑起了大拇指,激動得麵色潮紅。“嗨!你真是個爺們兒。”李斧頭苦笑說:“啥爺們兒啊,就算為社會維護一把正義罷。”其實斧頭心裏在想,要是不報案的話,怕是往後每個夜晚都躲不過那雙淒恐的眼睛。女司機剛要調頭,李斧頭說,別調了,咱們回省城。“你不回家了嗎?”女司機一臉狐疑。“不回了,工地要緊。”
回家還有什麼好談的?幸虧昨晚沒逮住媳婦的現行,否則非釀成大禍。那男人不死也要落下重傷,就算花幾個錢免除牢獄之災,家人的名聲全完了,特別是女兒,以後還有很多路要走,讓她承擔這些恥辱和負擔太殘忍太不公平了。有句話說得好,衝動是魔鬼,不要在激動的時候做出重大決定。李斧頭想不出這話是哪個名人說的,他隻知道要做個男人,要做個爺們兒,就要有足夠的胸懷。至於家庭和感情要何去何從隻能從長計議,那些大人物都有戴綠帽子的時候,我李斧頭算個屌哇。
車子剛進方台鎮,手機響了。看過顯示,李斧頭頓時血往上湧,原來是老丫,他穩穩心神,接了起來。
“哎!斧頭,你猜昨晚誰來了?哈!是我江北的弟弟,他說在家閑著,要去工地找點活幹,你看中不中啊?”李斧頭磕巴了好半天說:“中啊,中,那咋不中?”
“我告訴你啊,我兄弟沒幹過出力的活,你可不能拿他當驢使喚,要是他手起大泡,我可饒不了你。你把地址告訴我,讓他明天就去。”老丫連珠炮的表達方式,一如既往。
李斧頭嗯了幾聲後,說:“不用了,正好我要回趟家,明天我們一塊兒回工地。”
放下電話,斧頭不好意思地看看女司機。“大姐,咱們還得調頭。”女司機轉過頭,眨眨眼說:“兄弟,你沒事吧?”
“你看我像有事嗎?”
女司機笑了,露出兩顆虎牙。“當然有事,沒事能打車嘛,這通折騰。”
李斧頭賠個笑臉。“家裏有事,不回哪行。大姐,咱不差錢兒。”
女司機調過車頭,正好是斧頭昨晚下榻的旅店門口。透過車窗,斧頭一眼看見那個老板娘,她正舉著雙手把床單搭到一根鐵絲上,在一塊床單中央,一朵紅彤彤的牡丹花赫然綻放。女人穿著短袖襯衫,下擺隨著動作彈跳,時而會袒露出一圈兒白肉,那情形一點都不像當初的老丫。一輛警車朝著省城的方向呼嘯而過,那個女人隨即消失在幾片床單之後。
再次路過肇事現場,李斧頭仰臥在靠背裏,閉著雙眼,心靜如水。走出很遠之後,他叫停出租車,轉到車後,抽出裹在夾克衫裏的斧頭。他用力甩動胳膊,那把斧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一頭紮進玉米地裏。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