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過度身體迷戀,導致女性主角私人化
這種情形在20世紀90年代的女性寫作表現得最為突出。在女性作品中出現了對女性身體、女性欲望大膽袒露的“個人化”、“私人性”書寫之後,閱讀與批評界確實經過了一段時間的自我調整,但很快還是找準了基本的批評方位,雖然有毀有譽,但總體上給予此類女性寫作的評價很高。這一點不僅體現在對陳染、林白、海男她們的極具個性化的作品把握上,即便是對後來的衛慧、棉棉、趙波這一批號稱“身體寫作”的更年輕的一代,評論界始終保持著較之以往任何時期都更為慎重、嚴謹的解讀態度,並且也確實敏銳發現和深刻揭示出了女性對自我身體的高度關注、對生命本真欲望的敞露之於婦女解放事業的非同尋常的意義。女性身體造了男權傳統道德的反,對男權倫理秩序、欲望特權及閱讀經驗都形成了極大的挑戰和衝擊。
然而,女性身體在寫作行為中隻具有起點性質,性、欲望更非女性生命價值的終極目標。這是因為,“一方麵,寫作活動中的身體——有快感的、覺醒的機體——使得女性主體能夠擺脫男性中心的話語的控製,並且享受、陶醉於這個充滿‘狂喜’(類似於性的巔峰體驗的愉悅感,即Jouis-sance)的文本建構,也是女性的自我建構過程;另一方麵,性在身體中不是全部,‘狂喜’也不隻存在於感官體驗之中,相反,性是在激發主體的心靈和激情的時候,在重新發現曆史、顛覆父權社會的價值觀念的前提下,才能獲得意義。”依此我們說,女性身體在文學建構中必須承擔相應的思想負荷與審美意義,這是文學的需要,也是女性解放自身的需要。尤其應該加以反省的是,過度迷戀身體的女性寫作,實際上是給通向廣闊的女性生命領域的文學探索人為設置了一道“窄門”,它的“私人性”、“欲望化”特征自動屏蔽了進入中老年成熟階段女性更為豐贍、更為厚重、更為深沉的生命經驗,由此必然顯現出女性主體經驗的單薄、思想的貧乏以及生命涵蓋的有限。所以說,如果將身體(主要是年輕女性的身體)作為一種資本而一味地欣賞迷戀、一味地加以炫耀甚至賣弄,其結果必然導致以叛逆姿態對抗話語霸權的身體寫作,轉變成對男性窺視欲的迎合。對於這一點,人們已經看得越來越清楚,目前利用年輕女性身體賺取眼球、吸引消費、謀求商業利益的大眾文化仍然大行其道,其對於女性生活空間不斷予以侵擾和強製性塑造,背後活躍著的其實依然是陳腐的男權思想及對女性生活的窺視欲望。這等於從另一個方向對女性寫作中過度迷戀身體、放縱私欲傾向發出了警告。然而,就目前看來,許多女性文學創作者還是自覺不自覺地充當了消費市場的合謀者,嚴重淡忘了自己對女性整體所負有的表達使命。
(三)迷信表層經驗,導致女性主角感性化
這是近十多年來發生於中國作家創作中最值得關注的一個問題。一些作家特別是年輕作家將生活經驗直接當作文學資源,他們滿足於對這種“現實泡沫”的描繪,卻嚴重忽視了被這些“現實泡沫”所遮蔽了的存在真相。這一問題在女性寫作中表現得尤為突出,由於對身體的過度迷戀和對欲望的過度縱容,使她們將文學創造與生活經驗簡單等同起來,筆下塑造的女性主人公往往缺乏足夠的理性與成熟,一味浸淫在充滿現代浮華氣息與極端自我中心的個人精神世界裏,甚至為迎合市場傳播的需要而不斷滑向私秘的、肉欲的極端。
對於表層經驗的過度癡迷,必然導致作品中塑造的女性形象在思想深度上的極端貧乏,感性化、私欲化、碎片化、無目標化成為這些“新新人類”的共同氣質。而同時對於成年生活、家庭擔當、年老色衰等種種現實問題愈加回避,對於老年生活的關注、老年經驗的想象也就更加不可能了。對於這一問題,評論家謝有順明確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他說:“我並不否認,經驗在文學寫作中的全麵崛起,強化了寫作的真實感,並為文學如何更好地介入生活提供了新的視角和資源。但我想說的是,經驗並不是當代生活的全部,也非寫作惟一用力和紮根的地方——在複雜的當代生活麵前,經驗其實常常失效。一個作家,如果過分迷信經驗的力量,過分誇大經驗的準確性和概括性,他勢必遠離存在,遠離精神的核心地帶,最終被經驗所奴役。經驗如果未被存在所照亮,經驗在寫作中的價值就相當可疑”。基於這樣的認識,他提出了自己所認為的好小說的“標準”,“好小說必須在世界和存在麵前獲得一種深度,而不是簡單地在生活經驗的表麵滑行。”這是敏銳的評論家對文壇目前甚囂塵上的“經驗寫作”的當頭棒喝,是對經驗奴役文學局麵的強烈不滿和深切憂慮。“遠離存在”、“遠離精神的核心地帶”、“被經驗所奴役”,這不正是對女性寫作中嚴重忽視女性寬廣生命領域及深度精神開掘的最好概括麼?無疑,女性寫作恰恰在這一問題上充當了急先鋒,經驗陳列替代了必要的藝術想象,有的女性文本甚至已經將經驗作為炫耀、販賣的資本,而意義、深度、虛構、創造這些文學質素變得無足輕重。
三 期待:突破青春期寫作的文學想象陳規
女性文學中的“老年缺席”問題,歸結起來就是:規避成熟。這是女性寫作中長期潛藏著的一個誤區,或曰一種危機,但卻長久以來一直未能得到應有的重視。規避自我成熟,意指女性文本中對女性成熟狀態的普通生活中普遍生命意義的漠視和回避。現在女性文學作品中的年輕女主人公大都表現出任性、浮躁、缺乏理想、注重享受、淡化責任等幼稚化傾向,與女性進入成熟階段以後的沉穩、坦然、眷念親情、甘於付出、重視內心生活等形成很大反差。這一點從女性作家對作品中女性人物的年齡設置和處理方麵看得特別清楚。就是說,女性寫女性時,總是喜歡把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她們生命履曆的“前半程”,而有意無意地繞開女人進入中老年之後的“後半程”生活。換個說法,就是注重女性青春歲月的“黃金段”敘事,而避開了她們中老年以後日益平常的生活現實。即使寫了女性的“後半程”,也絕不像寫她們年輕時候的生命體驗那樣有激情、有想象力、有豐厚內蘊。這裏暴露出整個女性創作隊伍對女性進入老年以後的生活感受缺少關注的熱情,缺少在更為本質的意義上挖掘生命豐富內涵的人文情懷和哲學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