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3)

韓邦慶如飛馳一般的走在路上,周圍的人群,周圍的熙熙攘攘與他毫無關係。通過兩次事變讓他看清原來自己的多麼的弱小,自己又是多麼的可笑。無權無勢,無能無為。隻能酗酒,隻能在女人之間穿梭縱橫,還自以為十分的痛快,十分的了不起。等真正的事變到達眼前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百無一用。尤其是對於自己喜歡的兩個女孩—柴木希和徐蕊,他一個也幫不了。他不想再這樣下去,他要讓自己強大,他要憑借自己的筆操縱輿論,他要在這水深浪闊的滬上呼風喚雨。對於他來說,要達到這個目標,隻有一途,隻有大量的,不顧一切的寫內容豐富,分量十足的文章。想到這,他不禁握緊了拳頭,想趕緊趕回報社去,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要在報社,在家中,甚至在路上飯間大幹一場。正如他上一次化解滬上的輿論危機一樣,他相信自己的實力,更相信自己的見識眼光。

他回到這人人忙碌,人人之間相互攻擊的報館,他來到座位上,把紙,筆,刺激他工作的咖啡全部準備好。他搓搓手,看著眼前的紙要大幹一場。仿佛眼前雪白柔嫩的紙裏真的有前途,真的有他要的一切。看到他回來,平時與他交近的喜好女色的一個名叫邱明的同事來到他麵前。“怎麼,今天太陽是從西麵出來了嗎,我們的大主筆不去陪那兩個絕美佳人卻跑到這與我們一起吃墨水。可惜,可惜!”韓邦慶用拳輕搗了他一下,少耍貧嘴了,沒有時間和你開玩笑。“”說完,便拿起筆開始在紙上唰唰的寫起來。“”好……不打擾你在紙上用力了,你忙吧,我可要回去了,忙了一天,累都累死了,該歇著了。”他伸伸懶腰,探出頭來,向韓邦慶動筆的紙上瞧了瞧,見還是一些無關緊要,不時鮮的東西便懶懶的邁著輕浮的步子回去了。”可笑,還寫這些東西,一個題材也不知道要用多少遍,現在大清和日本劍拔弩張,都快打起來了,他竟然還寫國內的一些東西,這小子到底懂不懂新聞,懂不懂輿論,他的那些無關輕重的東西怎麼能吸引眼球呢。怪不得考不取科舉,真是一腦子漿糊。”他在心裏想著,嘴上卻大聲說著,”哎,‘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忽然他拉長聲調大聲喊出”才怪呢!”等他說完這句,不禁逗弄的身邊一群人一陣大笑。隻有幾個老家夥笑不出來,隻是連連歎氣,”唉,是啊,如果書中真有這些東西,我們科蒙了一輩子,和書和文字打了一輩子交道,到老還是窮鬼,可笑乎,不可笑乎,誠可笑也。”韓邦慶耳朵裏塞滿了這幾個老家夥的話語,”是啊,但你們怎麼能和我比呢,你們也就是隻配教教私塾的水平,對工業的東西完全不懂,當然你們也抓不住東西了。”想到這,他覺得不能再浪費一點一滴的時間,便開始奮筆疾書起來。他把大清的昨日,今日,甚至未來全部訴諸筆端。國家的鐵路軍工,教育,實業,印染紡織等等,他奮力的寫著,他把一杯一杯的咖啡喝完。在這種狂熱的寫作中,他失卻了時間的概念,除此之外,不管是夜色如醬還是陽光明媚都與他毫無關係。五天以來,不管是在路上,還是在飲食間,他的頭腦,他的心思全部在這些上麵。每當夜色深重他就要熬不住的時候,他便用冰冷的井水把自己澆醒。不為別的,他一定要達成那個目標,一定要做滬上輿論的主宰者,一定要做能庇護自己心愛的人。

終於,第六天頭上,他完成了這些東西。他看著自己洋洋灑灑的關於大清的五篇大文。他看著自己這些珍稀的文字,這些如他孩子一般,動用了自己所有腦力和眼光見識寫出來的文字。他拿著這些文稿來到主編辦公室,他相信自己的這些東西一定能像上次一樣得到主編的肯定,一定能在滬上引起震動。他把文章交付於主編手上,期待著他的答複。四十多歲,閱曆豐富的主編拿著金邊眼鏡看著手下這個青年寫的東西,不用一刻鍾他把它們全部看完,甚至有些他隻看了題目,他把文章放於桌上,意味深長的看著韓邦慶道:”韓邦慶啊,你不是第一天到報館工作了吧,你難道不知道什麼是新聞嗎,什麼才能抓住讀者的眼球嗎,你的這些觀點還要再賣多少遍。”這結果竟然是這樣!它令韓邦慶大失所望。”主編,您再好好看看,我的這幾篇文章絕對不是經驗之談,全部都是我自己的個人見解,還是有些分量的,大眾不就貪個新鮮嗎。還有,報紙的作用不就是要起到輿論監督的作用,起到針砭社會,針砭時事的作用嗎。這些,我的這幾篇文章都有。”報館主編重新把那幾張紙拿在手裏,晃了晃,笑道:”你可真有意思。第一,在大清,報紙的第一要義不是你說的那些東西,報紙輿論的第一要義首先是要能活下去,能有抓住讀者眼球的東西,但這和你的文章有東西,有見識並沒有衝突。當時當今,最能吸引讀者注意力的事是什麼,是大清和日本日趨緊張的關係,是朝鮮國境內的東學暴亂。而你的文章寫的都是對當下來說可有可無的東西,知道嗎。還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的這些觀點是你剛到報館時就有的吧,今天,你隻是把它們重新梳理,填充一遍,怎麼,你想考驗讀者的耐心嗎。””可主編,這幾篇文章……”報社主編不想再同他說下去,他顯得有點不耐煩,但其實耐煩不耐煩,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打斷韓邦慶的申辯。”好了,不要再說了。作為一個記者,第一要義就是能分清哪些東西重要,哪些東西不重要,要有敏感的嗅覺,要抓住當下最時鮮的,民眾最感興趣的東西,而不是出賣你自己的一點點小見識,小知識,你的這些東西過時了;再有,聽說,你這段時日搭上了幾個美女,整天泡在人家那裏樂不思蜀了吧。小子,要真想寫出有價值的東西還是趕緊回去讀點兒書吧,不要總是消閑,消閑,憑借自己的漂亮臉蛋在女人身上用心。看過魏源先生的《海國圖誌》嗎?”韓邦慶呆呆的站在原地,”沒有。”他第一次聽說有這麼本書。”那嚴複先生翻譯的《天演論》呢?”韓邦慶怔怔的搖搖頭,這些書都是他以前沒有聽說過的,而且第二本的書名讓他感覺好奇怪,不像是中國的書名。主編歎了口氣,”唉,什麼都不知道,怪不得你整天寫出的是這些東西,你要想做個真正有實力的新聞人,這些當代有名的大作怎麼能不讀呢。而且,對於文章來說也並非科舉八股一種寫法,這一點你可以借鑒一下《天演論》。一個觀點不是用一篇文章就可以表達完的,你可以有很多個觀點,當你把這種觀點連成一片就叫思想。一篇文章算不了什麼,掀不起多大的浪,要想掀起浪來,必須要有思想,就算是思想也未必能掀起多大浪,尤其是在大清。不看嚴複先生還在北洋那當個教書匠,在那趴著嗎。”韓邦慶看著主編的口一開一合,滔滔不絕的說著,他一個字也沒有聽清,這些聲音全部從他的左耳進去,右耳出去。”好了,把這些稿子拿回去,重新寫幾篇大清和日本關係的文章來。”主編把這些他看來毫無價值的紙塞到他手裏。前麵的韓邦慶沒有聽到,但後麵的’重寫’他是聽到了。”是,主編。”他拿著這些稿子,機械一般走出門去。

韓邦慶怔怔的來到座位上,他把這文章丟到桌子上。邱明看他出來,便趕緊走過來。”怎麼樣,你的大作一定被主編采納了吧,這次又能像上次一樣在上海刮起一陣實力強勁的狂風暴雨。”韓邦慶把玩著手裏的筆,以前他對手裏的筆一直相當自信,就連考不中科舉他都認為不是自己的問題而是考官有眼無珠。經過剛才主編這麼一說,他覺得自己連這輕飄飄的筆都要掌握不住了。他漫不經心的回答著,”謝謝你這麼看得起我,不過這次要讓你失望了,我的這些文章不過是垃圾而已,不值得上報,不值得賣。對了,你讀過《海國圖誌》和《天演論》嗎。””誰去讀那些東西,我們既不做官,又不為吏,那些肉食者要讀的書我們讀來幹嘛,我們隻要多寫一些時鮮的,能抓住讀者眼球的東西,多賣幾個字,多賺幾個錢就可以了。”韓邦慶輕笑了一聲,他歎了口氣,”還是你比我懂,比我認識的深刻呀,我不如你。””哪裏,哪裏,你的東西如果不好的話上次又怎麼能引起那麼大的效應呢,說明很有價值嘛,噢,對了,你的這幾篇文章我可以拿去看看嗎?””當然,拿走吧,不過都是沒有什麼價值的東西,好了,你忙吧,我還要回去重寫幾篇時鮮的,關於日本的文章呢。”說完,起身走了。看他要走,邱明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看到他走遠後連看都沒看一眼他就把文章扔進垃圾桶內。”唉,可憐哪,昨日風光無限,今日卻……畢竟是書生,也不想想,能得到道台的獎勵難道真是因為自己有才具,不過是別人手裏的工具罷了。”他心裏想著,美滋滋的看著自己手裏這幾篇關於大清和日本的文章,”這次,也該輪到我出出風頭了吧。”他嘴裏嘟噥著。

正如邱明想的那樣,這一次,他的文章果然是賣的很好,在他眼裏,民眾就喜歡跟著輿論走,他們不願意分析,也懶得動腦力,所以,就要專門有人替他們分析,博他們一樂,或者消除他們的恐慌情緒,讓他們安心,順便也要讓那些不在其位,自詡為大人先生的人作為談資抒發一下感慨,揮斥方遒,過一把掌權的肉食者的癮。以便讓他們在過完癮後繼續在女人,戲曲,**身上用心。他明白自己的位置,他也甘心做個醜角,隻要能得到金錢。不過這也是他自己的異想天開,自己的美妙想法。他的那可憐的,不值一提的一點見識很快就會因為其不學無術而用光,他把自己看作所謂的明白人,把自己看得飄飄然,孰不知不知道有多少像他這樣的人在覬覦著他的這一點點風光,他們也早就準備好了他們的文章要同他好好戰一場了,大家來一場毫無意義的,非常有意思的你攻我殺。邱明很快從風頭上掉下來,他的見識,他的知識還不允許他能應接如此大規模的進攻,數量巨大的文痞們仿佛早已商量好一樣非常有默契的隻攻擊他一個人,什麼’見識短淺了’,’不要出來丟人了’等等一些攻擊他的言論。邱明氣急敗壞,他日夜動筆糾纏在這毫無意義的反擊中,不料反擊越大攻擊也越大,終於,他變成了新聞界人人喊打的一隻過街老鼠,變成一顆臭老鼠屎。所有的報社不再用他,最後,沒有人知道他到哪裏去,怎麼樣,也許死,也許活,繼續幹著他那投機,可笑的文痞事業。

在那些大家對邱明喊打喊殺的日子裏,韓邦慶一直都在回憶主編對他說的話,他努力回憶起每一個字,他把《海國圖誌》和《天演論》找來,把魏源和嚴複所有的文章找來,認真的讀了一遍。他看著書中那些賣力氣搜集來的資料,看著書中那些見識非凡的言論,看著那些在仔細推敲,邏輯精密的分析下得出的結論。他第一次發現原來文章還可以如此這般的寫,有探索過程,有總論,有分論,有最後的結論。這個西人赫胥黎竟然可以這樣寫文章,而隱藏在這種文章背後的邏輯性,精密性,繁巨性又是如此之大,他不明白,是什麼讓西人有了如此這般的頭腦。現在,他才認識到自己多麼的淺薄,又是多麼的輕浮,任何一件事都是要用力氣的,不是隨隨便便得來的。天才們尚且如此,更何況自己這種隻會傷感,隻會風花雪月的庸才。他不禁感到自己是多麼的渺小,又是多麼的不值一提。他想寫關於大清,日本的文章,他用力想,努力思,可直到真正要動筆了他才發現,自己的頭腦關於這些方麵空空如也,他什麼也想不出。他再一次沒有了白日黑夜的概念,他把咖啡一杯一杯的灌下去,他甚至去買來了酒。可空空如也就是空空如也,沒有見識就是沒有見識,他抓耳,他撓頭,他用手在桌子上狠命敲擊,他用硯台捶打自己的手,最後他恨不得用頭狠命撞擊牆壁,他用頭輕微的碰著牆壁,摩擦著牆壁,可對於死亡的恐懼製止了他。低賤的出身,讀書、交遊的狹隘,一點一滴流失的時間宣判了他的死刑,在黑暗中,他冷笑,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原來自己不過是個庸才而已,而且是個不用功不努力的庸才。現在,他死了。他現在是一塊會活動的肉,對於自己的嫩色白皙的肉身子他不再珍惜,他狂灌酒,最後由於太過於峻急他甚至來不及把酒灌入嘴中,他把酒澆在臉上。”好一張嫩臉啊。”他喃喃說著。現在,他多想用這酒把臉點著,用肉身的痛苦來麻木精神上那已不能忍耐的痛苦。然後,再在角落裏等死,把自己餓死。天下少了自己這麼一個庸人也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