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 3)

與林鈺亭不同,林家的大公子林鈺昆是一個非常喜歡家居的人,他喜歡這個綿延,金碧輝煌的家,更準確的說是林家浩大的本宅。雖然林家是大清與洋人交往最深的家族,沾染了許多西洋做派,但林鈺昆顯然還是受傳統影響頗深。他雖然不是一個舊派人物,但他仍然保持了向長輩晨參暮省的舊式作法。這一點,他與弟弟林鈺亭完全不同的。雖然他不想這麼做,但他高高在上的父親那裏似乎有一種魔力,促使他去和父親交流,他反他,他心裏恨不得咀嚼了他,可一到那裏,他的這些所有的狠辣都化作那裏的香灰飄盡。那裏,似乎有自己永遠學不完的東西,有自己永遠都不會掌握的技能。他享受著這折磨。今天,在他輕鬆處理完公事後,他又來到了父親這裏。他的父親,林潤,生活的區域十分隱秘,林鈺昆七拐八拐的在林家大宅裏穿梭著。他通過一個一個的房間與過道,越走越幽深,越走越見不到陽光。本來其實是可以有光線的,但被林潤拒絕了。也許是多年長在黑暗裏的結果,他的眼睛已經不能適應強光線,即便是刺眼的光也不行。林鈺昆費力的旋轉著把手打開厚重烏黑的鐵門,走進林潤的房間。這是一間不怎麼大的屋子,三麵都被巨大厚沉的落地玻璃窗包被著,但不能看見光,因為這玻璃窗同樣被整幅裁剪的厚重窗簾遮蓋著。這麼多年以來,這窗簾的製成材料就連林鈺昆也無法知道。也許是獸皮的,也許是絲綿的,但它們的上麵都紋繡著金龜吐氣和卍字符的圖案。這裏也並沒有什麼擺設,隻有牆邊的黃銅壁爐上放著三件擺設物:一件鐵木真黑色大理石頭像;一件拿破侖半身黃銅像;一件蕃僧製作的宋理宗頭蓋骨酒杯。這三件物品全部散發著或石或銅或骨的光芒,看得出來,他們經常被主人擦拭。除了這三件物品,這個房間被浩瀚的書海和資料文表填滿。以前,他的父親還在這房間內養了一頭活物,他用隕石玄鐵製成的籠子圈養了一頭獅子。可現在,他的父親早已經看夠了活物,他已經不需要活物了。三年前,這頭獅子被宰殺,那個巨大的籠子被他吩咐打造成了一張寬大的玄鐵羅漢床,上麵雕滿了各種花紋。林鈺昆偷偷看了幾次,他看不太明白,可能是各種獸,又或是各種奇異的花草,他感覺好像在《山海經》上看到過。同樣是三年前,在宰殺了那頭獅子過後,他的父親就再也沒有以真麵目示人,他永久性的戴上了黃金麵具,從那以後,林鈺昆再沒有見過林潤的真容。伴隨著這黃金麵具的遮蓋,林潤的喜怒哀樂徹底見不到了,連一個表情,一個眼色也見不到了,隻剩下不溫不火,渾厚綿長的聲音,在這聲音裏,他聽不出父親一絲感情的變化。

林鈺昆向前走著,他看著光潔的黑色大理石地麵上映出他模糊的人像,”這裏真是冷啊。”這是來自他心裏的聲音。雖然這裏並不冷,而且在這個房間內不管外麵溫度如何,在這裏永遠保持著25度的恒溫,從沒有變過,夏天有巨大的冰塊,冬天有烏黑油亮的鐵炭。林鈺昆抬頭看著坐在玄鐵床上一動也不動的父親,身下,則是一張豹皮,這可能是這個屋內唯一能感覺到溫度的東西。由於那張麵具,讓她父親也變成了一件雕塑,”他是怎麼能保持如此長久時間不動的?”他心裏犯疑,他在外麵,在商場官場上無往不利,即使是他弟弟這樣的金融天才也被他攥弄於手心,他是人間的王者。但在這裏,他什麼東西也掌握不了,包括那張唯一有溫度的豹皮,其他的冷冰冰的堅硬東西,更不用說了。他低著頭小步向父親麵前走去。”父親。”林鈺昆很恭敬的請安。那張戴著黃金麵具的頭顱動了一下。”來了,坐。”林潤指引他坐下。說是坐,但這裏是沒有座位的,在這裏,所謂的坐就是坐在床腳下厚重的印紅蓮花圖案羊毛地毯上。林潤看了腳下的兒子一眼,”事情辦完了。”林潤雖然足不出戶,但這個家族,這個帝國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這個房間內。在和這兩個兒子之間他是沒有任何廢話的,在這裏,全部都是關於這個他所創建帝國的精鋼工作。這裏似乎有一種魔咒,包括林潤的聲音,林鈺昆剛才進門的殺氣騰騰全部化為烏有,在他父親麵前,他像一個地位低微,智力短小的虔誠之徒。他微微抬頭,用眼睛的餘光仰視著林潤。”都辦完了,三千枚西洋最新的開花大彈已經全部運到北洋水師旅順軍港內。”林家承包負責了北洋需要進口的全部西洋軍火。聽著林鈺昆的彙報,林潤點了點頭,他如例行公事一樣把一枚鳥卵般大小的南洋珍珠用器械碾成粉末,他把它們放進那個建窯曜變天目茶盞內,配合一枚圓潤透亮的鉛汞紅丸,清水衝泡,飲服。他用珍珠,紅丸延年益壽,用它保持潤滑的麵容,用它記住千頭萬緒的工作。當然,這隻不過是他很微不足道的保養方式,他這裏,是誰都不能料想的細密,巨量珍稀供養。

看著父親用小勺一點一點的飲服完畢,他才想向他父親請教。”父親,我想擴大與日本的生意往來,您看行不行,但現在大清和日本的關係,表麵上平靜,但實際上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很有可能要打仗,我吃不準……”林潤看著腳下的兒子,繼續用不溫不火的嗓音說著:”放手去做,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林鈺昆有點不解,”父親,那,如果爆發戰爭,投進去的錢會不會打了水漂?”林潤撣了撣烏衣上的一丁點灰塵,低著頭道:”林鈺昆啊,有時間不要總是消閑,多看看資料,多動動腦子,不要隻守著你自己那一攤事,你以為那是全世界,是你的帝國嗎,這一點,你倒是要像你說得勤苦的日本人好好學學。”說完,他往麵前的銅爐內又加了點孔雀沈光香,用手指指桌上示意。”把桌上我最近看得一本書拿來。””噢……”林鈺昆似木訥一般跑到書案前,他拿起桌上的一本極為厚重的書看道,是一本叫做《清國通商總覽》的書。他把這本書遞進林潤手裏。林潤把玩著這本書,他嘩啦嘩啦的翻著書頁,然後又把這本書交到兒子手裏。”看過這本書嗎。”林鈺昆翻看著手裏的書頁,他不禁感到震驚,這是一位日本國叫做宗方小太郎的家夥寫的關於大清的書,但書中的內容饒是他看了也感到驚訝,一些他都無法得知的大清的商業發展情況,商業細節問題都被摳到。他拿著這本書看著林潤,”父親,這……從這本書中的內容來看,這是一本關於大清商業機密的東西,這根本就是極為珍貴的諜報啊,父親,您是從哪裏得到這本書的。”林潤閉目,他細細的呼吸均勻的嗅著孔雀沈光香。”你猜得沒錯,這就是日本間諜寫的關於大清的東西。現在你該知道這場戰爭如果爆發,誰輸誰贏了吧。””可是父親,雖然日本人如此用心,終究不過是個蕞爾小國,而大清長毛鎮壓了,俄國,法國都挫敗了,日本再強,恐怕也很難挫敗大清吧。”多年商場養成的品性讓他極為謹慎,他還是有點不大相信。林潤仍舊低著頭,他沉悶的,不慌不忙,仍舊按照那語調說著。”這正是日本人的狡猾之處,你說的事,那都是十年以前的事了,現在誰又會記得,在大清,最沒有價值的就是曆史經驗,過去了就是過去了。而這十年間,大清是個什麼樣的場景,你在外麵拋頭露麵,應該很清楚。還有你不是經常和北洋水師打交道嗎,那你說說你對他的印象。”聽到自己了解的事務,林鈺昆來了精神。”是,父親。據我看來,北洋水師自洋教習走了之後大不如前了,人浮於事,投機倒把,管理混亂,疏於訓練。就說這一次的軍火,我們向旅順港輸送軍火這麼大的事,丁汝昌竟然根本不知道,其管理、效率可見一斑。而且我還看到,北洋水師用的煤炭,都是散煤,而這種煤煙重氣弱,用了隻會損壞鍋爐,肯定又不知道是從哪個熟手手裏充當的。”對於自己了解把控的事林鈺昆是探察的很細微的,這隻不過是冰山一角。林潤聽著他的分析介紹,”你說得很對。大清很大,北洋水師很小;日本雖小,他們的聯合艦隊卻大。北洋有的不過是隻能用一次的鋼鐵玩具,而日本的聯合艦隊卻有連續攻殺的能力。他們做事,向來不用心,隻憑李鴻章一個老頭子關什麼用,今日之事恐怕來十個李鴻章也未必有用,而日本人的明治維新,卻把白種人的勤苦學到了,這才是精髓。””那您是說大清必敗無疑了,那我們的生意……””你放手去做就是了,日本不管他們怎麼努力,怎麼勤苦用心,但終究是個小國,而且是黃種小國,他們隻能勤苦一時,不能勤苦一世,不是他們不想,但這是黃種人的通病,是從身體上帶來的,不是他們所能改變的;至於大清也隻能是敗而不亡,死而不僵,與我們沒有任何關係,相反,卻是我們的機會,大炮一響,黃金萬兩。”這是林潤的自信,雖然他整日悶在這間屋子裏,也正是這種悶,讓他早已看清誰最大,大清已然失卻了自己的地位,所以,他很早就和英國人扯上了關係,也難怪,這英國人確實神通廣大,連《清國通商總覽》這種屬於日本國的機密文件都能搞到手,對於他們這種做事的用心紮實,林潤很是欣賞,他仿佛從這些洋鬼子身上看到了早年自己的身影。惺惺相惜,自己自然與他們一拍即合。林鈺昆聽著林潤的言語,現在他心裏有底了,但他現在卻對這商務喪失了興趣,對林潤所說的’種’來了興趣,他還是第一次聽說人是分種的,他感到很新鮮。”父親,您剛才所說的白種,黃種,我有點聽不懂,還想請父親賜教。”林潤輕微呼了一口氣,一口隻有自己能夠察覺的氣,他感歎自己這個不學無術的兒子,雖然在大清他是首屈一指,可是對外麵的了解卻像個白癡。他想著他以後要麵對的那些狡猾勤苦的白人,不禁有點對這個家族的命運感到一絲擔心,既然他問到了,自己也正好可以介紹介紹,讓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