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3)

書房的另一頭,柴木希也同樣注視著立在她麵前的這位布衣棉袍的青年。他沒有她想象的像這墨字所表現出來的那麼纖弱,反而非常高大,他長長的手臂,長長的白皙的手指。他的整個人就好像是白皙細膩的血肉附在闊長高大的骨骼上,在臉上溫柔平靜的表情下麵是翻滾著的,像電光火石一般存在的巨大能量。讓她感覺上一刻他還可能是藍色天空上飄灑的一朵柔軟的無所謂的浮雲,下一刻他就會成為用刀,用槍,用銅錘,用子彈決斷殺伐,剛勁勇猛的征夫戰士。

柴木希看著眼前這個布衣棉袍,令人耳目一新的青年,心裏是一種說不出的溫暖感受。“公子請坐。“韓邦慶沒有答話,也沒有客氣,徑直做到了柴木希對麵的方凳上。他沒有反應過來,他心裏還在想著這個淚痣帶給他的那種酸酸甜甜,孤零漂泊的感覺。“不知韓公子為什麼想到寫這幅字,蘇軾的《天際烏雲帖》呢?“柴木希看著這份墨,很好奇的問著。韓邦慶有一絲緊張,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已在花叢美酒中浸泡一年有餘,從來就是揮灑自如,那些美麗的或者不美麗的容顏被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從來都是由著自己的性子,不曾有一點兒猶豫,可今天,他猶豫了。他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這清麗動聽的聲音,也許是這絕美精致的麵龐,也許是那顆淚痣給人帶來的飄零酸楚感受太過於強烈,不由人的對她產生一種痛惜的感覺。那種感受就好像喝著一杯由甜入苦的泉水,又或者看著一個長著濃密胸毛的莽夫用油光蹭亮的刀子割著一朵正開放的嬌豔的桃花。他心疼。他看著眼前這張飄零感極強的美麗麵孔,他想,也許有一天,不知道哪來的強大邪惡的力量,存在著像西人冷酷精密的鋼鐵機器一樣的品性的力量就會摧毀她,摧毀柔柔弱弱,嬌美無力的她。而書生意氣的自己,永遠保護不到她。

他的心十分疼,他機械的沒有生氣的回答著她的問題。“《天際烏雲帖》裏麵有一句‘長垂玉筋殘妝臉,肯為金釵露指尖’十分的符合冬日這樓裏的場景,所以我就寫了。”“哦,原來是這個緣故。“柴木希看著對麵眉頭緊蹙,臉上掛著憂傷難過表情的韓氏,心裏不由得起了一絲關切的心情。“公子不舒服嗎,要不要叫郎中。“韓邦慶難受的看著她,“沒事,可能是剛才酒喝得太多的緣故,心裏有一點不舒服。“柴木希舒緩了麵容,“原來的是這樣,那公子在這喝點醒酒湯,吃點飯吧,反正已經到了用飯的時辰,天也已經黑了。”那麻煩姑娘了。“韓邦慶沒有拒絕,自從今天第一次看到柴氏,他便產生了一種舍不下她的心情,但卻與肉體床第無關。以前,他見識的那些美麗麵孔帶給他的總是肉體欲望的狂歡,他賣盡力氣的折騰,讓雙方都滿意,也讓他麻木的毫無感覺的肉體器官感受到一絲活著的感覺。可今天,他一絲這樣的欲望都沒有,他來自骨髓裏的力量告訴他,他想保護她,但又不可能,沒有力量保護她,所以他貪婪的珍惜和她在一塊的每一分每一秒,可能她不知道哪一天就會被他感知的那種力量切割,他害怕,他不知道。

傭仆端上了飯菜,很簡單也很清淡,清貴。一碟鹽筍,一碟鮮龍眼,一條清蒸淞江鮮尾鱸魚,兩碗黑米,一碗醒酒湯。沒有茶,自然也沒有酒。柴韓兩人坐在飯桌旁,柴木希很自然的分給韓邦慶筷子。“給你。””謝謝。“韓邦慶接住了。他觸摸到了柴木希軟滑的皮肉,這是他第一次觸摸到柴氏的皮肉,骨髓裏感到的是一絲絲軟滑清涼的感覺。他看著這飯菜,非常稱他的心。可隻有一樣……“等我。“他對著正要低頭用飯的柴木希道,說完,匆匆忙忙的跑出房去。“韓公子你要到哪去?”柴木希站起身來,對著韓邦慶的身影喊道。她有一絲驚訝,可又有一絲暖心。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既暖心又活潑的心情了。”他要到哪去呢?“她心裏猜著,用筷子不斷地撥弄著碗中的米飯。

韓邦慶穿過嘈雜的人群,穿過人來人往的大街。可這熱鬧是屬於大千世界中的別人的。現在,他心裏沒有熱鬧,隻有平靜,蘊藏著巨大滿足的平靜。他衝到糕餅屋,買到了他希望為木希買到的東西。不一會兒,他回到了柴木希的麵前。柴木希看著氣喘籲籲的他,好奇的問:“你去買什麼了?這樣焦急。”韓邦慶把他買到的東西放到了柴木希麵前的一個新碗裏,“吃這種魚配這個好吃。”他坐下。柴木希看著碗裏的東西,她撲哧一聲笑了。原來是兩大塊糖漿酥油糯米糍粑。柴木希用筷子扯了一塊放進嘴裏,一種溫溫甜甜又糯糯的感覺瞬間填滿了她的身心。她看著對麵的韓邦慶。”咱們一人一塊好不好。“說著,便用筷子往韓邦慶的碗裏夾了一大塊。兩個人笑了,他們好久沒有這樣笑了。發自身心的笑。在柴木希心裏,她雖然喜歡孤獨可她不能永遠沉溺於孤獨,在回到青樓這種日日夜夜熱鬧的浸泡中,她好久沒有感受到那種平靜甜蜜的感覺了;而至於韓邦慶,他天天沉溺在花叢與美酒中,沒有一絲空閑,感動,甜蜜這種感覺在他這裏就好像是上輩子的事,在他看來,他的上半生一直沉浸在灰暗的淤泥裏,拔也拔不出來。今天,麵對著這個眼邊有一顆小小淚痣絕美的姑娘,他才感覺到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唯一的一絲暖意,他無意侵碰她,她是那麼美好,容不得自己和別人的一絲玷汙。

兩個人吃著,魚肉是鮮甜的,糍粑也是鮮甜的,他們都是來自自然土地的味道。兩個人肉體上感受著這份鮮甜美好,心裏麵是巨大的滿足,甜蜜的感覺。在酒精對胃腸的刺激下,韓邦慶吃得緩慢,他看著對麵的柴木希,看著她一點一點的用著飯。她的麵容雖白皙絕美,可遮掩不了那顆淚痣,那顆伴隨著肌肉的運動不斷跳動著的小小淚痣。屋外,黑夜早已把天地浸透,寒風呼嘯,強勁的吹打著冰冷僵硬的大地。韓邦慶聽著它呼嘯冰冷的聲音,看著對麵的她。他心裏不由得又湧上了那種初見她的酸楚的感覺。“是啊,就像這剛才還明亮的天地,’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這種感覺讓他很難受,他竭力的掩飾他此刻的心情,表情。他不想打破眼前的這份燒燈用飯的美好場景。他找了份不抬頭隻低頭的活。他為木希剝著新鮮的龍眼,他把圓潤爽甜的龍眼肉一顆一顆的放入木希飯碗旁邊的小碟內。柴木希看著他低頭一顆一顆的剝著,她一顆一顆的吃著。“你也吃啊,冬日裏吃到桂圓肉別有一番冰涼爽甜的滋味。“她歡快的對她說著,很顯然,她心情不錯。“嗯,你吃吧,不用管我。”他低著頭,繼續剝著。

飯很快吃完了,兩個人都是那種吃得很少的人。這天晚上,糖漿,糍粑,鮮甜的魚肉把他們浸泡在甜蜜中,更多的,是心中的甜蜜。在寬大的架子床上,韓邦慶抱著她,看著她閉著眼沉溺在自己的懷裏,呼吸是那樣的舒愜。雖然屋外是寒風呼嘯,但屋內,在銅爐鐵炭的效應下,是溫暖如春。粗大修長的銀蠟安靜的,一點一點的燃燒著。韓邦慶看著這銀蠟的燃燒,明天,又或者命運,誰都不知道是怎麼樣,但這一刻,是如此美好,是如此的讓人沉醉心疼。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了,隻要不忙,韓邦慶都會來到柴木希這裏。他的不多不少的金錢都用在了這裏。但最近報社卻是無比的忙碌,都是因為東洋日本國的鬧騰,他們在台灣、朝鮮不斷挑起事端。國內,輿論大嘩。各大報刊,頭版頭條。他們聲嘶力竭的叫喊著,謾罵著。在他們的頭腦裏,他們要用這聲嘶力竭的呐喊聲喊醒那些在北京養尊處優的老爺們。在他們看來,日本國蕞爾小邦,芝麻大的一塊地方,還不如大清西北地方一隅地方大。大清,在左爵爺的統帥下,連地方廣袤兩千裏的回疆都收回來了,他們日本國算是什麼東西,所以,應該用大清的鐵拳狠狠地教訓他們,他們竭力叫罵著;北京,京師內,大人先生們依舊歌舞升平,他們欣賞著舊時溫軟款曲的昆曲,欣賞著新興熱鬧的京戲。他們也物色著美麗的歌妓,清秀的***他們把怠惰高貴的身子放在搖晃的躺椅上,享受著充足的物質供應帶來的肉體上的狂歡與麻醉。在他們這裏,天下在同治中興後是升平的。在東南,規模浩大的太平天國起義都已經被他們用刀割平了,雖然代價是滾滾飛濺的七千萬顆人首,像大海一樣巨量奔湧的血液。可那又算得了什麼呢,中國,大清這樣廣袤龐大,死個把人又有什麼關係,不消個把年,大清子民像老鼠般繁衍迅速的生殖能力又會把人口拉到數萬萬以上,這個,他們從不擔心;在西北,大清的軍隊用快槍大炮掃清了回疆,連驕橫的俄國人都挫敗了,聽說,左季高大開殺戒,黃沙滾滾的戈壁灘被鮮血塗紅。在他們心裏,左季高真是壯士,軍事征伐進行的如此痛快淋漓;在西南和台灣,大清挫敗了世界上第一流的軍隊—法國軍隊,雖然損失了福建水師,但大清還是讓高盧雄雞乖乖的簽訂了和平條約。在洋務運動的作用下,大清又一次恢複了天朝上國的自尊地位,雖然,在世界上還不是,但在東亞,在黃種人的隊伍中,大清還是首屈一指的老大哥,這地位,是用人命的屠殺和槍炮的爆轟打出來的。眼下,蕞爾小邦,什麼東洋日本國的鬧騰,那翻起來的一朵浪花簡直不值一提。而且什麼日本國,不就是倭寇嗎,不就是還茹毛飲血的野蠻人嗎,竟然給自己帶上什麼國的高帽,簡直不要臉,這小小的鬧騰,大清,這隻龐大的老虎根本不屑一動。至於這些白紙上所謂什麼記者編輯的喧囂更是可笑,這些古怪的西洋玩意兒。中國的政治,什麼時候輪到這些升鬥小民們評頭論足了,他們懂什麼政治,懂什麼權力,這群搖筆杆子的腐儒。隻要在他們麵前用快刀殺個把人,讓那存在於氣管中猩紅的液體飛濺,他們都就會像篩糠一樣打顫。這群不知好歹的酸臭文人。在**煙的煙霧繚繞中,他們俯視著這群上躥下跳的文痞小醜,玩味著這群整日價搖筆杆吃食的小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