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社會就不同,起先根本不讓你做官,實際縱使封建貴族,也沒有所謂官。於是社會上聰明才智之人都去經營工商業,待他們自己有了力量,才結合著爭政權。這就形成了今天的西方社會。中國很早就獎勵讀書人,所謂學而優則仕,聰明人都讀書,讀了書就想做官去,所以使中國政治表現出一種臃腫的毛病。好像一個人身上無用的脂肪太多了,變肥胖了,這不是件好事。但這現象,直到今天,還是扭轉不過來。
皇室的權,總是逐步升;政府的權,
總是逐步降
長治久安,是人人希望的,可是在這種情形下的知識分子,至多也隻能維持上三代。起先是一個勤耕苦讀的人問世,以至飛黃騰達,而他的下一代,很快就變成紈絝子弟了。於是有另一個家庭裏勤耕苦讀的人物,再昂起頭來。
我們隻看宋明兩代的宰相,多數是貧寒出身,平地拔起的。然而天下太平,皇帝可以兩三百年世係著,做宰相的人,前十年還在窮鄉茅簷下讀書,但皇帝已是有著七八世九十世的傳統了。相形之下,皇帝的地位和尊嚴,自然一天天提高。皇室的權,總是逐步升;政府的權,總是逐步降。
這也是中國傳統政治上的大毛病。雖說此後這一毛病可以沒有了,但讀曆史的仍該知道這回事,才能對中國以往政治有一種比較合理的認識。
製度愈繁密,人才愈束縛
中國的政治製度,相沿日久,一天天地繁密化。一個製度出了毛病,再定一個製度來防製它,於是有些卻變成了病上加病。製度愈繁密,人才愈束縛。這—趨勢,卻使中國政治有後不如前之感。由曆史事實平心客觀地看,中國政治,實在一向是偏重於法治的,即製度化的;而西方近代政治,則比較偏重在人治事實。何以呢?因為他們一切政製,均決定於選舉,選舉出來的多數黨,就可決定一切了。法製隨多數意見而決定、而變動,故說它重人、重事實。我們的傳統政治,往往一個製度經曆幾百年老不變,這當然隻說是法治,是製度化。
法治之下,人才就受束縛了。所以明末的黃梨洲要慨然說:“有治人,無治法。”這因一向製度太繁密,故使他太不看重法,太看重人,而要提出此主張。
但尚法並非即算是專製,而中國曆史上平地拔出的人愈後愈多,而自由展布之才,卻愈後愈少了。此後的我們,如果不能把這種傳統積習束縛人的繁文瑣法解放開,政治亦就很難有表現。剛才我們講,中國社會上想從政做官的人太多了,但又再加上這些法令製度的繁密,來重重束縛他,這就是中國政治沒有起色的根源。
拿不出一個為全國人民共尊共信的
東西來
今天我們的政治,已經走上一新路,似乎以前曆史上的往事,可以一切不問了。其實這觀念還是錯誤的。傳統政治的積弊,雖是曆史,同時也還是現實。外貌變了,實質仍未變,如何能不仔細研究呢?正如我們誤認了以往政治傳統一切該打倒,而且也真的一切被打倒了。同時我們對一切傳統和習慣,也失去了共尊共信心。幾千年的皇帝打倒了,政治變了新花樣,但無論如何,不得不先求國家之統一。要求統一,便要中央集權。但中央威信如何能建立,這就成為辛亥以來政治上一個大問題。我們若拿不出一個為全國人民共尊共信的東西來,這工作自會感覺到困難。而且建立中央,同時又須顧及地方,這不是更困難了嗎?
上麵我們說過,中國社會早已是一個平等的社會,所以在這個社會裏的一切力量都平鋪散漫,很難得運用。因其是平鋪的,散漫的,因此也無組織,不凝固。然而我們麵對著同一事實,卻往往講兩樣的話。一方麵說我們是封建社會,一方麵又說我們是一盤散沙。不知既是封建,就不會像散沙。既說是一盤散沙,就證明其非封建。但我們的將來,要是不走上西方資本主義的路,那麼我們又如何來運用我們將來的新政,使社會再有一個新的共尊共信之點而向此中心再度凝結呢?這又是今天政治上極重要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