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橫聽到童幫主要帶走女兒,不禁又再瞧向童靜。他雖然不大喜歡她的個性,但畢竟是許多天以來一同旅行修練的同伴,想起來她更在“馬牌幫”總部裏救過他的命。現在突然就要分別,燕橫不免有些傷感。
虎玲蘭也是一樣。她對這個好武的小妹妹頗有好感,想到要分手,她再吃不下去,慢慢放下了筷子。
“童某還有些事情想跟燕少俠說說。”童伯雄很恭敬地朝燕橫拱拳,教燕橫受寵若驚,“青城派的事情,童某已然聽聞。少俠和荊俠士與武當派的恩怨,我也略知一二。燕少俠以後的打算,童某大膽猜想:是否要憑一己之力,向武當派討回公道,並且重振青城派的門牆呢?”
燕橫鐵青著臉,沒有言語。這等豪情壯誌,在荊裂這個同伴麵前還說得出口;但是對著童伯雄這位老江湖,燕橫自忖不過是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可說不出這等大口氣的話。
不過他不說也等於默認了。
“本來童某隻是一介草莽江湖,對這等武林爭雄的事情無置喙的餘地。可是老實說一句,燕少俠,你不覺得這事情太渺茫嗎?”
童伯雄說著站了起來,走到船邊。那江風吹得他長髯飄飛,滄桑的眼神望向江岸。
“男兒生在世上,求的不外乎權位富貴,還有世人的尊敬。燕少俠的武藝,在‘馬牌幫’一戰已經證實了,在武林中也許未闖出名堂,但在我等江湖人眼中,如此武力已經不是凡人所能。這等非凡的才具,卻浪擲在互相殺戮的仇怨之中,不是太可惜嗎?”
童伯雄走到燕橫跟前。
“童某有一請求:如蒙不棄,童某願以小女許配予少俠,並授以少俠副幫主之職,統領‘岷江幫’千人幫眾。再待十年八載,童某年邁力衰,其時你亦必然繼任幫主之位—‘岷江幫’即使無家族傳位的傳統,但以少俠的武功,又是童某的女婿,全幫上下諒亦無一人反對。”
燕橫簡直驚呆了。他急急望向童靜。她站得遠,並沒有聽見。
“這……這……”燕橫未沾一滴酒,臉卻漲紅著,忙瞧向對麵的荊裂求救。
荊裂對這番話也是意外得很,想不到童幫主竟如此直接。宴席四周的“岷江幫”眾人,聽到幫主竟突然提親,亦是一般驚訝。
可是童伯雄早在成都出發時已有這樣的打算:女兒能夠交結到燕橫這名門大派的傳人,實在是難得的緣分—青城派還在時,“岷江幫”千方百計想攀一點點關係都不可能。青城派今天雖已滅亡,但青城弟子的身份,在江湖人眼中仍不啻貴族王孫。燕橫獨破“馬牌幫”,亦足見其武藝膽識和人品氣魄。既得這等佳婿,又可替“岷江幫”添一員年輕的猛將,童伯雄深信乃是千載難得的機會,萬萬不可錯過。
“童某知道,靜兒的個性不是那麼討人喜愛。不過女孩子嫁了人,自然會變乖的。”童伯雄遠遠瞧著女兒微笑。他又朝大船兩旁一張手。燕橫看過去,那停泊在旁邊的兩條護航船,帆高船堅,甲板上滿是百數十名雄赳赳的船員幫眾,兩麵“岷江幫”的青色大旗高懸,在風中獵獵飛揚,氣派無異官家的水師戰船。
“少俠也見識過我們城裏‘滿通號’賭坊日進千金的盛況了吧?那也不過是本幫一家小生意而已。這等大船,我們在岷江和大江上下共擁有五十餘艘,包攬了川中一帶以至出川往外省的河運,連官府也得給足麵子。童某大口氣說句:‘岷江幫’雖不算富可敵國,但這幫主的地位,也可稱一方豪雄。他日少俠統領‘岷江幫’,必更能大展拳腳,也是不枉此生的一番大功業。”
童伯雄極力遊說,顯示了十足的誠意。
荊裂和虎玲蘭對視一眼。他們想起當日島津守護許親之事,也是相似的景況,兩人不禁有些尷尬。
“荊大哥……”燕橫站起來,再次向荊裂求救。
“這是你自己的事。”荊裂淡然說,“你的人生要怎麼走,別人幫不上忙。你有什麼想法,就直接跟童幫主說吧。”
燕橫再看童靜,見她正好奇地望向自己這邊,直覺告訴她,他們正在談論自己。燕橫害怕她會聽到片言隻語,也就請童伯雄走到船首說話。童伯雄亦示意幫眾不用跟著來。
“童幫主,我讀書不多,客套的話不懂說……”燕橫到了船頭,望向前方的大江,深吸了一口氣,壯起膽子說,“童幫主的盛情,晚輩不能接受。”
童伯雄雙眉垂下,甚是失望。
燕橫急忙又補充說:“請別誤會,這跟你女兒無關,也不是我看不起‘岷江幫’。我隻看這大船的氣派,就知道貴幫多麼富有。對我這個身無長物的窮小子,童幫主提親,大概就像天上掉下來的富貴吧?”
他接著拍一拍身後的“虎辟”劍柄。
“我身上雖然沒有值錢的東西,卻還有劍。劍,是師門賜給我的恩德。我的名字,也是師父起的。假如在富貴跟前,就能忘掉師門的血仇,我還有資格當‘岷江幫’的副幫主嗎?還有麵目去統領別人嗎?”
聽了這話,童伯雄動容了,失望之情瞬間變成了敬佩。
“幫主沒猜錯。晚輩已經立誓,要複興青城派,要向武當派報仇。但幫主你卻說錯了。我憑的不是一己之力。”燕橫指向荊裂,“我還有朋友幫助我。是有著共同誌向的朋友。他幫我,就是因為相信我的誓言。如果我半途而廢,那不隻是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他。”
荊裂一邊在喝酒,一邊瞧著兩人。雖然聽不見半句,但看見比燕橫年長幾乎三十年的童伯雄那敬重的神色,他不禁微笑。
—荊裂當然一早知道燕橫會有什麼答案。他從來沒有擔心過。
童伯雄凝視燕橫良久,沒有說一句話。
燕橫有些不自在,朝他拱一拱手:“童幫主,得罪了……”
“我看來像有半點不高興嗎?”童伯雄捋一捋長須,豪邁一笑,“是有點失望。可是我高興。”
他搭著燕橫的肩頭。
“看來我童伯雄半生,至今還沒有看錯過一個人。”燕橫不好意思地搔搔頭發,始終不脫少年的靦腆。“對了。童某此來,除了接女兒,也有一個重大消息帶給幾位俠士。”童伯雄說。
燕橫眼睛一亮:“是關於……武當派的?”
童伯雄點點頭。“不是別人,正是武當派掌門—消息說,他獨自一人離了武當山,西往關中。”
—武當掌門!
“關中?……”燕橫不熟地理,心裏疑惑。他馬上招手,示意荊裂和虎玲蘭過來,並向他們述說。
荊裂聽了,興奮地緊捏拳頭。“關中……”荊裂說,“華山。”
天下“九大門派”裏,唯有華山劍派,坐鎮陝西關中。
也可算是巧合,此地往關中,路途並不甚遠:往東一出巫峽即入荊州,再往北經襄陽入河南境,即可西進,從武關入秦。
“不知道這個消息,最初是誰人得知的?何人開始傳出?”荊裂問。
童伯雄搖頭:“不知道。不過消息到得四川來,看來已經在江湖上流傳了一些日子。”
“假如是這樣,其他各省的武林人士,說不定都已經知道這個驚人的消息。”荊裂思量著,“恐怕已有不少人,趕了過去趁熱鬧,探一探虛實。”
“荊大哥,我們……”燕橫焦急地問。
“當然去了!”荊裂豪笑,“武當派的掌門本人有多厲害,難道你不想親眼瞧瞧嗎?”
荊裂等人臨行前,童伯雄又命人各送上新做的衣冠。燕橫得了一頂方巾,好奇嚐試戴上去,儼然就是個年輕文士的模樣。荊裂看看送來的衣袍,式樣和布色都很簡樸,但一摸上去就知道是上乘的布料所做。虎玲蘭也得了幾套漢人婦女的衣裳,她拿起新衣,很是歡喜。衣服款式都很適合三人,足見童伯雄準備周到。
他又親自向燕橫送上一包銀兩,燕橫滿不好意思地接過。
燕橫和虎玲蘭都步過跳板,登上原來的貨船。
荊裂過去之前卻回頭,看一看站在父親身邊的童靜。童靜仍然緊緊抱著那柄練習用的鈍鐵劍。她一雙大眼睛已然通紅,卻咬住下唇,強忍著沒有哭。
平日爹事事對她千依百順,但這次他如此隆重地帶著船隊來找她,而且自到達至今,還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童靜知道,父親每次這樣,就是說什麼都不可能改變他主意的時候。所以她也是半句抗議或請求都沒有說過。
燕橫隔著船望向童靜。她發現了,兩人相對遙視。
他們不久前才吵了一架,卻不想已經是分別前最後一次說話,不免感到悵然。
荊裂這時問童伯雄:“童幫主,請問你加入‘岷江幫’時有多大?”
“十六歲。”童伯雄撫須懷想,“我在幫裏,整整三十年了。”
荊裂瞧一瞧童靜。
“嗬嗬,那也隻比令愛大一兩歲吧?你這麼年輕就在道上混了,家裏沒意見嗎?”
“童某父母早已雙亡,孑然一身。否則怎會走上這條道?”
“那可真是命運使然啊。”荊裂微笑,“不過當初你進幫的時候,必然有些抱負吧?也許沒想過有一天會當上幫主,但也定然希望幹一番事業?”
“這個自然。否則童某又哪有今日?……”童伯雄說著,好像感到荊裂話中另有深意,“荊俠士,你想說的是……”
“沒說什麼。我隻是想:三十年前,十六歲的童伯雄,也是自己決定自己要去哪兒的。”
荊裂說著,又再瞧著童靜。仿佛是朝著她說。“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童靜有點激動,雙眼更紅了。
但她已經決定,今天,絕不會哭。
童伯雄聽了,嘴唇緊抿著沒再開口,眼睛卻往下看著甲板,似在咀嚼這句話。
荊裂也不再多言,回身兩步就躍過跳板,跟燕橫和虎玲蘭並肩而立,朝著童氏父女一揮手。
跳板被抽回去。貨船起錨開行。燕橫和童靜,隔著船四目交投。
燕橫驀然又回想起那天:自己身陷羅網,童靜擎劍守護著他,麵對著許多強弓利箭都不肯走的情景……還有她那時英氣的表情。
—我不會讓他們傷了你!
門派被滅、遭人逼害的燕橫,當時聽到她這句話,心頭是何等暖熱……
燕橫急往伸手到腰間,解下那武當的“靜物左劍”,趁著船未開遠,隔著江水把劍連鞘用力拋過去。
童靜在船邊伸手,把那“靜物劍”一把接住。
“回去也要好好練呀!”燕橫向大船高聲呼喊。
童靜把這劍也抱入懷中,朝著已漸遠的燕橫用力地點點頭。
貨船揚帆往東緩緩行駛。不一會兒,後麵那三條“岷江幫”大船已經變小,半隱在氤氳之中。燕橫、荊裂、虎玲蘭三人仍然站在船尾目送。
荊裂指著那些大船,半說笑地問身旁的燕橫:“你知道拒絕了童幫主,自己錯過了什麼嗎?”
燕橫眺視著,收緊目光。
“本來就不是屬於我的東西。沒有什麼錯過不錯過的。”
貨船沿著曲折河道而行,越是前進,那巫峽兩岸奇峰似乎就越高,河穀更形深狹。船帆乘著風,正帶著燕橫駛出他平生也沒有離開過的四川,航向更廣大而未知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