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舍爾的哲學反思源於對現實失望,“在現代人的頭腦中,沒有對偉大和崇高的認識。”8而一旦你中斷了上帝與曆史、與現實的關聯,宗教儀式就成了程序和擺設,“當教條完全取代了信仰,清規戒律替代了由衷的崇拜,一切隻是出於習慣而非真愛;當人們陶醉於昔日的輝煌而無視今天的危機;當信仰已成祖傳供物而不再是生命之源;當滿懷深情的教誨變成了人雲亦雲的說教——它所傳遞的信息也就毫無意義了。”9對於現代人日益物化的危機,海舍爾非常痛心,“我們用方便代替了神聖,用成功代替了忠誠。用力量代替了愛,用信息代替了智慧,用時尚代替了傳統。”10現代人的困境在於能夠實現了物質意義上的富足,但並未實現精神上的自由,反倒是被庸俗的生活綁架,陷入了另一種桎梏中,而且他們身處其中似乎也怡然自得。現代人並非沒有思考,而是在多重驅動下混亂思考。而“隻要人進行思考的器官是混亂的,扭曲的,受局限的,無論他在想些什麼都注定是有限的和狹隘的。”11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人定義為可以習慣任何事物的種群”不無道理。人類的庸俗化傾向是一種洪流,一旦被卷入其中後就會成為一種習慣而忽略意義的追尋,人類迷失並不是刻意的,人並非在所有時候都知曉真正的生活應該是什麼樣的,也就難以擺脫固有的思維方式。表麵上看,人似乎擁有選擇自由,但他們也會隨波逐流,被迫庸俗。人有時可以從自我拘限中解放出來,有時則不能,尤其是麵對一種強大的社會力量,劉小楓博士借蘇菲的選擇批評薩特的自由選擇學說在生存論上的不真實,在他看來“當存在的結構因某些人的作惡而在本體論上帶有罪惡性時,自由的抉擇是不存在的。”12然而最可怕的其實並不是被動選擇,而是根本不想選擇,以致於隨波逐流而渾然不覺。所以對於未經思考的便捷一概接受,而不去分辨這些對於人類而言可能隻是一時之需,不具備恒久的價值。“失去了記憶的指引,大多數人感到失落和害怕,因此我們就無法觀察到我們本來的樣子。”13當異化和自我異化隨處可見之時,哲學家最應該擔負拯救人類精神的使命。海舍爾就是這樣一個思想者,在他看來,自省式的哲學思考固然重要,知行合一、身體例行則是更有意義的哲學表達,學術思想的價值在於其所指引的方向和意義,而思想必然導致行為,真正的關心是介入人的事務,介入到使人痛苦的事務中去,他認為現代猶太宗教哲學的任務是領悟昔日的優秀思想,並將其與當下人的生存實際聯係起來。“使現代的人們克服自足心理,促使它(宗教)進入正日益從當代意識中消失的精神領域。”14
海舍爾認為,人類可以選擇崇高與平庸,也就是說,人並不是絕對不自由的。如弗蘭克所說,“人所擁有的任何東西,都可以被剝奪,惟獨人性最後的自由——也就是在任何境遇中選擇一已態度和生活方式的自由——不能被剝奪。”15對於生存意義的不同解讀將導致人類走向不同的曆史方向,而這種選擇權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如果濫用日益增長的技術力量,人類將置大地母親於死地;如果克服了那導致自我毀滅的放肆的貪欲,人類則能夠使她重返青春。”16
以意義為人類生存的尺度是一種富於理想性的哲學表達,體現了海氏哲學所具有的內在超越性。自我反思是一種開放的態度,對清醒辯證地看待正確與錯誤、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關係,真正的哲學反思是富有檢省意味的回憶,是自內而外的心理曆程。正如劉小楓所言,“回憶使我們從外在時間律令下的陳腐中超脫出來。…回憶支撐著的純度和深度,凝目一碧澄川,忘己捐軀。因此,回憶之上的反思就比一般的反思來得更深一些。”17人需要在反省自己的有限性之時完成超越,達到目的並實現價值。如果生命意義是絕對的,那麼其中應該包含幸福快樂,也應該包含痛苦和失望。如果人能夠理解任何情況都代表生命的常態或者是一種珍貴的存在的話,那麼他就可以正確看待自己所經受的痛苦,可以對其他人的苦難感同身受,也可能獲得更有價值的人生觀。正如雅斯貝斯所言:“人絕非在他的時代的開端即已認識到自己麵對虛無。他負有責任去通過對過去的回憶而為自己開辟一條新的道路。”18深刻的自我反思最終可以幫助人超越於狹隘的自我,而尋求一種屬於人類的公共意義。如劉小楓所言,“要從麻木的生活感受中擺脫出來,瞥見那體驗過的內在時間的神明之光,使飄逝的醉夢能化為永恒的靜境。”19海舍爾的哲學反思是對人類生命意義的探尋,從根本上拒絕虛無主義,拒絕庸俗的實用主義,體現的是海舍爾對人類命運設身處地的關心,這種悲憫的哲學關懷源於猶太傳統但具有普世價值和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