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普爾有理由抓住柏拉圖,柏拉圖將無法抗辯。波普爾認為,柏拉圖的理想國在政治上是極端有害的——理想國的藍圖隻有極少數預言家才能說得出來,多數人隻能聽從這些少數人的說教和安排;其計劃並不是訴諸人的理性,而是訴諸人的感情,不是交給人民去自由討論,而是讓少數人來宣布。既然柏拉圖要對社會進行徹底改造,必然就會要求少數人進行集中的獨裁統治。問題是,即使是最仁慈的獨裁者也無法知道自己的統治結果是否仁慈。這種統治方式的突出特點是不鼓勵人民批評政府,因而統治者事實上聽不到人民的聲音。當人民對所謂的長遠目標提出質疑時,極權主義能夠做的隻能是加強說教,讓人民相信仁慈的獨裁者全知全能,最終,獨裁者將成為主宰一切的神。
理想國的現代形式
綜上,我們對柏拉圖的思想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我們也了解了波普爾在批判什麼(波普爾對柏拉圖思想的分析與批判翔實而周密,篇幅很長,我害怕引述和概括得並不準確,想深入了解的讀者,請一定閱讀原著),這樣,我們也就無法反對波普爾對柏拉圖的指責——盡管這個偉大的哲學家超越他所處的時代回答了人類麵臨的大部分問題,但是他在對國家形式和人的存在方式的設想上,卻構築了極權主義的藍圖——依據波普爾的觀點,後世的一切極權主義形式都是從這裏起源的。柏拉圖試圖通過抑製一切曆史變化而阻止政治腐敗的哲學,在形形*極權主義者那裏找到了真正的繼承者。這種被卡爾·波普爾稱之為“曆史主義社會學”的思想武裝了那些試圖消解個人意誌,將國家、階級、政黨、團體的意誌強加在個人意誌之上的人,武裝了希特勒,武裝了斯大林。
我們具體談一下法西斯主義。“法西斯”一詞來源於拉丁文fasces,是古羅馬執政官的權力標誌,象征暴力和權威。法西斯主義產生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的意大利,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前後,意大利、德國、日本先後建立了法西斯政權,代表人物有意大利的墨索裏尼和德國的希特勒。法西斯主義究竟是一種什麼主義?法西斯主義有兩個突出的特點:第一個特點是宣傳國家至上論。墨索裏尼在《法西斯主義原理》一文中宣稱,國家是絕對物,與國家相比,所有個人或集團都是相對的,隻有在與國家的關係上,才有意義可言。德國法西斯主義思想家賓德、拉倫茨、施密特則認為,國家和法律是個人理性和自由意誌的體現,個人必須絕對地隸屬於國家;元首直接創造法律,他始終是一個法官,不受任何正義的約束,他本身就代表最高正義。第二個特點是,否定民主和法製,反對法律麵前人人平等的原則,認為社會和曆史的發展取決於“偉大人物”的直覺和天賦;反對權力的分立和製衡,認為元首的權力是不可分割的,絕不容許在“司法獨立”的借口下進行反元首的活動;在法律中貫徹種族主義原則;懲治“思想犯罪”並不受任何程序法的約束。
簡要概括,我們可以將法西斯主義歸納為:對內取消民主和自由,禁止一切進步組織的活動,實行公開的獨裁統治,強調一切服從國家和領袖的國家主義、權威主義;宣傳種族主義,主張“優等”民族統治“劣等”民族,實行種族滅絕政策;對外實行軍國主義,發動侵略戰爭。
所有這一切,都能夠從柏拉圖設計的理想國中找到線索和來源,有的東西竟然如此相像,真的讓人感到吃驚。在我看來,波普爾的偉大貢獻就在於在柏拉圖的理想國和法西斯主義——極權主義之間畫出了一條連線。這條連線尖銳地提示人們,我們處在一個多麼讓人憂慮的時代。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柏拉圖描繪的是一幅極權主義藍圖;柏拉圖的理想國家,隻有在極權主義獨裁統治下才真正變成了可怕的現實,這種現實直到今天仍然威脅著人類的安全。
在人類漫長的過去、廣漠的現在和不盡的未來之中,我們不斷看到柏拉圖的身影,聽到柏拉圖的宣講,感受到柏拉圖的描畫。柏拉圖就像永恒的存在一樣,用他那黑暗的光亮照耀著人類的精神大地。這個開啟過人類智慧的智者,以他無與倫比的魔力誘使人迷失自己的本性,用他那動聽的嗓音招引人們跟著他走,人們也就真的跟上了他,走著,走著,從過去走到了現在,從現在走向將來。
誰能夠阻止柏拉圖?誰能夠讓那個邪惡的智者停歇下來?沒有人,沒有人能夠阻止。波普爾讓我們看到了他,但並沒有能夠阻止住他。在《開放社會及其敵人》的身後,我聽到柏拉圖在笑,我們都能夠聽到他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