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的巨大貢獻就在於栩栩如生地描述了一大批英雄末路之人走過的坎坷之路,深明大義地表現出了極權主義狀態下一些靈魂質地純正的人的心路曆程。正因為這樣,這部長篇小說才為曆代統治者所不容,數次被列為禁書。曾有人說“水滸好就好在投降”。這是把它變成了純粹的政治鬥爭工具,完全消泯了其文學價值……
現在,我們可以為本文標題中的“宿命”兩個字做出解釋了。
所有精神產品都必須接受由權力結構而成的實體世界的檢驗,而權力世界對任何探索權力狀態下的人生處境的哲學和文學都保持著高度警覺甚至是敵意,這就決定了凡是審視權力、對權力說三道四的人都處境惡劣,他們的作品很難被同時代欣賞,為此喪命者不計其數。此其一。其二,既然你以“提前量”解釋和描述了世界,那麼,你筆底下的世界與民眾感同身受的世界必定有一定的距離,他們會認為你偏激、變形甚至於不知所雲,你將失去被世人承認的機遇,你的作品也許品格高潔,出類拔萃,但是人們就是沉浸在紙醉金迷的流行文化的喧囂和權力製造的所謂哲學和文學之中,你輕飄渺小得如同一片紙屑……所以,“提前量”不那麼好玩,確實不那麼好玩。
哲學家、文學家身後的輝煌隻是那些鼓噪他們的人的輝煌,我們無法在科學意義上認為他們享受了那些輝煌。一幅價值數千萬美元的凡·高作品,對於窮困潦倒、饑腸轆轆的凡·高有意義嗎?沒有意義。這裏有一個橫亙在天國與凡世之間的阻隔,讓我們意識到即使是把天火偷盜給人間的普羅米修斯也難免被宿命所困擾。因為這樣一個無情的法則存在,除非一些具有特別精神質地的人,人們一般不去選擇做什麼“殉道者”,而是很聰明地順從社會,順從曆史文化條件局限,更不搞那個所謂的“提前量”,隻做一些能夠帶來切實利益——精神利益和物質利益——的事情。
文人都很聰明,被豢養的文人更加聰明,所以,在我們這裏決心成為叔本華、卡夫卡、曹雪芹的人不多,決心成為施耐庵、蒲鬆齡者更是鳳毛麟角。相反,把所謂的哲學和文學當成依附權力、向權力沽名釣譽手段的人卻如同過江之鯽——幾十年來,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史就是被這樣一些人用這種方式書寫出來的,我們很少收獲到晶瑩飽滿的糧食顆粒,裝在麻袋裏的大部分是輕飄飄的秕糠,我們就是靠吃這個東西長大的。我們體質很弱,經不得風也見不得雨,我們看不到遠處的風景,聽不到未來的聲音,我們的精神蟄伏在肉體之內,沒有特別的誘因,我們很難意識到它還存在。
如果真的有一場曆史的審判,中國文人將與權力者一道站立在同一個審判台上,人們會驚訝地發現,所有權力罪惡都與文人的參與和鼓噪有關,人們會從曆史畫卷的角落看到文人卑劣萎縮的身影,看到他們留下的斑斑劣跡。
我們不能原諒那些一批又一批製造了這些精神垃圾的人。我們寬容一些,不說他們有什麼罪惡,我們隻是說,他們愧對了文人的稱號,他們隻是一些在精神上被騸割了的人,一群極為乏味無聊而又自鳴得意、風光無限的人。
精神質地和物質質地一樣,取決於元素構成。那麼,無力承擔道義責任的文人究竟丟失了什麼東西?如果把精神視為肌體,文人們被騸割的難道僅僅是男人的那一套物件嗎?他和他的時代是不是還有更內在的慘痛付出?
我前麵說“一個時代欣賞什麼作品往往與那個時代的統治需求和一定時期的文化形態有關”。不僅僅關於作品,在作品命運之外還有更深刻的人的命運,這就是說,一個時代欣賞什麼人,鼓勵什麼人,褒獎什麼人,吸納什麼人,排斥什麼人,和作品一樣也與那個時代的統治需求和文化形態有關。
墮落者愈加墮落,崇高者愈加崇高,時代罹患惡疾,社會文化呈現潰敗……在這種情況下,真正的哲學和文學、真正的哲學家和文學家難道會有更好的命運嗎?不會有的,能夠概括他們現實狀況和未來結局的隻有兩個字: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