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哲學家和文學家怎樣論述和描寫世界,我們眼前這個世界由權力結構而成的本質特征都將不可回避。權力是什麼?在尼采那裏,權力是意誌,一種寄寓在人類本性深處的意誌;在弗洛伊德那裏,權力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原始欲望,權力具有一種病態的生理特征;在巴爾紮克那裏,權力是不公正的人間秩序和作為人類對這種秩序的心靈反應;在托爾斯泰那裏,權力是人類無法擺脫的宿命,它既是政治,又是文化,更是鐫刻在人類靈魂上某種獨特的曆史文化印記,所有情感顫動與靈魂痛苦都因此而出……權力和權力結構成為所有思想家和文學家解釋世界的鑰匙,所謂“提前量”,說白了,其實就是你是不是直視了權力,是不是對這個至關重要的時代命題做出你自己的獨特解釋。
這裏所說的“權力”指的是深刻作用於社會和人的心裏的那種力量,所以,在很多場合,我願意用“強力”替代它,我覺得這兩個字更為精準。盡管從哲學史上說,人們在使用它們的時候通常都有明確的區分——在盧梭那裏,強力指的是國家機器以及由此派生出來的國家意誌;在尼采和弗洛伊德那裏,權力又具有濃厚的專屬於人的精神色彩;在黑格爾那裏,所謂絕對精神同樣具有強力的特性,值得注意的是他在不同場合做了不同的強調,既有社會屬性,又深入到了人類靈魂的機理之中……文學又如何呢?我認為在所有文學樣式中,“強力”都可以劃入“外在於人的那種力量”的範疇,通俗一點兒講,是冥冥之中決定著人的命運的那種力量,我們也可以概括為時代的力量;它具有廣闊的社會舞台,卻也在極深極深的心靈深處吟唱著人自身。我們之所以被卡夫卡感動,是因為這個人神奇般地觸摸到了我們自己都未曾觸摸過的靈魂深處某種能夠引起精神疼痛的部位。
那麼,《水滸傳》究竟是一部什麼樣的作品呢?一百零八條好漢活在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呢?簡括地說,他們活在盡管結構並不像後來形成的典型的極權主義社會那樣致密(重要標誌在於沒有改變私有製,所以才有水泊梁山,所以才有盧俊義、柴大官人作為“私產”的莊園,所以才有好漢們能夠藏身的一隅),卻仍舊可以簡略地歸結為極權主義(或者如李慎之先生所言“皇權專製主義”)的時代,“好漢”實乃一些為主流所不齒的家夥,“賊配軍”也。《水滸傳》深情地描寫的就是這些不為主流社會所容的人的命運。
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說,所有反對者均為被反對者所製造。如果你研讀過《水滸傳》,就會驚心動魄地體會到英雄們是在怎樣無奈的情況下被“逼”上梁山的。“逼”是排斥、打擊,乃至於身家性命滅絕……在如此殘酷的生存處境中,人作為萬物之靈如果想尊嚴地活下去,恐怕就得想一點兒辦法,比如回避,比如忍讓,比如妥協。事實上,宋江、林衝、武鬆者都盡可能用這種方式保住體製內地位,做了許多令人屈辱的回避、忍讓和妥協。然而,社會由於其內在品格而永遠不會見容於堂堂正正做人的人,你善意的回避、忍讓和妥協隻能招致更卑劣更殘酷的迫害,《水滸傳》絲絲入扣地描寫了這樣一個過程,從而告訴人們:好漢們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鋌而走險,嘯聚山林,成為“社會”敵人的。
《水滸傳》是一部社會小說,它表達的社會見解直截了當,那就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但是如果我們僅限於從這個層麵歸納它,顯然低估了這部作品綺麗的藝術表現中蘊含著的心理內容。在“四大名著”當中,沒有任何一部作品像《水滸傳》這樣達到人物心靈最細微最隱秘的地方,從那些走投無路的“好人”向“壞人”的演變過程中,你甚至能夠體味到一種細致入微的心靈脈動,體味到熱血賁張的靈魂嘯叫,體味到為了尊嚴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罕見豪情。《水滸傳》既回答了任何人都無法回避的社會命題,又回答了人類普遍麵對的心靈命題,它的傑出之處在於把所有這一切都表現得回腸百轉,轟轟烈烈,酣暢淋漓!我們看到的是一場真正意義的社會與人的活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