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不自由,簡單說來就是失去選擇的權利或者是失去選擇的能力。
我並不是在初始意義上使用“選擇”這一概念的。動物也有選擇,比如燕子總是把巢築在喜愛它的人的屋簷底下,受到侵擾的狼遷徙到遠離人類的地方,母獅總是接受最強壯的公獅的愛情……動物的選擇不具備理性,某種程度上它的表現僅僅是趨利避害的生物本性,所以,得到或者失去選擇盡管也會對動物個體和種群造成消極後果,但是,這種後果並不觸及與理性對應的精神層麵的東西,或者換一句話說,它本身無法產生痛苦——這種隻有在人類理性範疇內才能產生的精神現象。
人是有理性的,如果失去選擇,人所感受的就絕不僅僅是尋找不到更好的築巢的地方、不得不離開終生廝守的家園或者失去一次與異性進行激情澎湃的交配的生物性痛苦。人的痛苦會越過生物性痛苦的狹小地段,進入到廣漠的精神領域,並且在那裏無限製膨脹,變得無邊無際,覆蓋遼闊廣袤的大地,彌漫深邃悠遠的天空。理性把人類從動物世界中區別出來,同時也把人類的痛苦上升到了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救贖的絕境。中國詩人屈原和意大利詩人但丁不約而同地描述了這種絕境,也正因為如此,我才一直把屈原和但丁視為現代文學誕生以前以十九世紀為起點的最偉大的詩人,因為他們最早把藝術探索的觸角深入到了人文領域,進入到了人自身。
得到選擇和失去選擇都需要一個共同的條件,換一句話說,必定有一種東西決定著你得到選擇或者失去選擇。我願意把這種東西歸結為強力。所謂“強力”,是指人類個體無法控製無法改變卻能夠對人類個體進行隨心所欲的控製和改變的那種力量。這是我經常使用的一個詞彙。強力的構成極為複雜,它既可能是金錢,也可能是權力,還有可能是其他某種社會力量。它們一旦勾結而成,馬上就會作用於這個世界,作用於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
不幸的是人類能夠在精神領域清晰地感覺到它,卻無法言說它,無法反抗它。這種處境,曾經被卡夫卡令人心碎地表現出來,而卡夫卡自身則最終為這種強力所毀滅。隻是在卡夫卡身後,人們才突然意識到一直自以為是的人類原來竟處在如此令人沮喪的境地,這意味著文學藝術向更高一級邁進了。整個現代文學的意義,實際上也正在這裏,或者換一句話說,現代文學隻有在獲得現代主義的內容和形式之後,才真正進入到了比大地和天空更加遼闊的人的心靈(雨果語),回歸到了人的自身。
現代主義文學在世界範圍內興起具有一種標誌性意義,它說明我們人類正在進入一個極為痛苦的精神成長期。雖然我們認為曆史具有一種向善的本性,人類本性最終能夠帶領人類走向幸福的彼岸,最終能夠被良知所救贖,但是也不能排除我們有可能在一次強力導演的荒誕事件(比如核戰爭)中全部毀滅。
就個體來說,毀滅更是具有一種絕對的意義,因為人類的自然生命極為短暫,強力導演的一個小小情節就可能窮盡一個人的全部生命內容,所以,我們在藝術品中述說這個過程,無可厚非。
老子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們為什麼不能講一講朝菌或者蟪蛄的故事呢?在一定意義上,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朝菌,都是蟪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