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形式或者內容(1 / 1)

這是一個偽命題,因為思想既是形式,也是內容。那麼,我為什麼又要用“或者”把它分開呢?這是因為,我觀察到了一個有趣的現象:思想作用於人的時候,形式與內容有的時候竟然是分開的。

還是以艾因·蘭德為例。我曾經在《艾因·蘭德為什麼會成為艾因·蘭德?》一文中說,艾因·蘭德是最近十年來對我產生深刻影響的思想家之一,但是我沒有具體談她究竟在哪些方麵影響了我,因為這不是那篇文章的主題。盡管這同樣不是這篇文章的主題,但是探究一下艾因·蘭德的思想是怎樣作用於我的,似乎有利於解答思想形式與內容是否有所區分的問題。

我當然很讚同艾因·蘭德對自由市場經濟以及由此產生的對個體權利的尊重的觀點,讚同她對極權主義的無情批判,但是,這並不是我喜歡艾因·蘭德的全部原因——同樣的思想,我覺得哈耶克和波普爾更為係統和科學。細致分析,我才發現,我喜歡她竟然相當程度是因為她的思想的形式。所謂思想的形式,就是觀察事物的方法以及對這種觀察的表述形式,正是在這方麵,艾因·蘭德形成了她自身的魅力。

艾因·蘭德極端地強調了個體權利,堅決反對基督教文化的核心價值觀——利他主義。她的這種思想甚至在文化多元、思想多元的美國也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爭論,直到今天,讚賞者有之,反對者亦有之。而我對於她的這種思想並沒有給以太多的在意,或者換一句話說,我還沒有做好接受還是不接受這種思想的準備(我覺得我還缺少識別這種思想的常識)。盡管這樣,艾因·蘭德仍舊以前所未有的烈度震撼了我:原來在這個世界上竟然有人這樣觀察世界,這樣表達她對世界的看法。這種震撼,我從波普爾那裏也同樣能夠感受到:這個人竟然從西方哲學的根基那裏尋找到了曆史主義、極權主義的思想淵源,把柏拉圖置於被審判的位置。

震撼我的與其說是思想的內容,毋寧說是思想的形式。也就是說,思想在作用於人的時候,在某種特殊情況下,的確具有形式與內容相區分的現象。這使我想到了上大學的時候對法國作家雨果的狂熱喜愛,我想方設法找到了能夠找到的雨果的全部作品,不止一遍研讀了《悲慘世界》《九三年》《笑麵人》等長篇小說。由於思想閱曆的原因,事實上我對於雨果的人道主義思想始終沒有在意,我在意並著迷的是他汪洋恣意的浪漫主義文學手法,而這種著迷又直接淵源於年輕人的浪漫主義思想特質,於是,形式在這裏產生了作用:浪漫主義決定性地影響了我的文學風格,成為我用文學方式思考世界的一個顯著特征。等到生活閱曆、思想閱曆都豐富了,浪漫主義的詩情畫意被歲月的油彩塗抹得麵目全非了,形式才能夠最終孵化出新的內容,形式本身就會像蟬蛻一樣喪失魅力。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才逐漸脫離了雨果,進入到托爾斯泰,進入到卡夫卡。對雨果思想產生理解,應當說是在對哲學喜愛以後,因為哲學提供了對人道主義思想的解讀方法,它讓你弄清楚了雨果在綺麗的浪漫主義形式之下所包含的人道主義思想內容,盡管這是一種文學化了的哲學,盡管他遠不是那樣深刻。

再回到艾因·蘭德。我們固然可以說思想的形式與內容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形式離不開內容,內容離不開形式,但是,既然我們有了形式與內容的區分,為什麼不把這兩者間的區別弄得更清楚一些呢?形式有形式的特征,而且,在相對意義上,形式還具有自身的獨特魅力,因此,絕對不能忽略它。我們當然可以把這裏所說的形式用“方*”(我們的教科書上說,方*是人們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根本方法,世界觀和方*是一致的,把世界觀運用於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就是方*。)來表述,譬如講哲學方*、社會學方*、經濟學方*等等,但是,我覺得兩種表述還是有區別的:“形式”保持了與內容的必要距離,“方*”則是內容的直接闡釋和運用。這種區別在對象那裏引起的反應完全不同,前者導致的思想範圍會更為寬廣,後者則限定在成型的思想上。成型的思想雖然也能夠激發和產生新的思想,但是它需要新的媒介來引發和推動;而形式則直接引發形式之外的新的思想,形式在這裏成為有效的工具。這種工具打通了我們的思想通道,讓我們更好地進入內容——不僅是與形式自身匹配的內容,甚至是全新的內容。這些全新的內容隨之也會獲得全新的形式,最終形成某種形式與內容相統一的思想,不同點在於:那已經是我們自己的思想了。

我們說我們的無知是無邊無際的,是因為我們生活在不利於思想生長的荒漠之中,在這樣的地方,形式有時候比內容更為重要,因為它能夠開啟我們觀察世界的方法,讓綠色在我們心中成長起來。我們要感謝形式,正是這個東西,能夠給我們提供觀察世界的支點——我們太需要這個支點了,因為我們自身很難產生這樣的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