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一介、湯雙、湯小乖
“三碗湯”是我夫人給我們家祖孫三代三個姓湯之人起的別號。這“三碗湯”盡管各自所學很不一樣,但相互之間時常會討論一些頗為有趣的“大”問題。我母親是最經常的聽眾,她覺得其中有些討論挺有意思,值得把它們記錄下來,於是就有了這個“三碗湯的對話”。這些對話隻是茶餘飯後的閑聊,大多是些天馬行空的隨意所想,而非什麼成熟的理論。我們是姑妄說之,大家且姑妄讀之,切莫太過認真。
老湯是學哲學的,專於中國哲學史,對儒、釋、道均有研究,是北京大學哲學係的資深教授。我學的是理論物理,先是在中國科技大學近代物理係讀本科,後在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獲得博士學位。小湯則畢業於芝加哥大學生物係,目前正在布朗大學攻讀生物統計專業的博士學位。“三碗湯”不光所學的專業不同,所受的教育模式也很不一樣。老湯雖然多次到美、日和歐洲的很多國家進行過學術交流和講學,但受的基本上還應算是中國式的教育;我是一半中式、一半美式;小湯所受則是典型的美式精英教育。因此三人間的對話不僅跨學科,多少也有點跨文化的意味。
在“三碗湯”分別所屬的三個學科裏,哲學的曆史最為悠久,可以說是絕大多數科學的起源。在人類文明發展的過程中,不少哲學家本身就是科學家(當然反過來說也成),哲學與物理學和生物學經常糾纏在一起,比如進化論、相對論和量子力學都對哲學發生過巨大的影響。
物理學是上個世紀最為輝煌的科學分支,雖然現在已經過了它的黃金時代,但仍然是很多學科(像化學、分子生物學、材料科學等許多應用科學)的基石。同時物理學在研究宇宙起源、物質結構等方麵的進展,以及多重宇宙、平行宇宙之類新概念的提出,也使整個認識論正在發生著深刻的變化。
隨著基因研究的飛速發展,生物學正跨入它的鼎盛時期。就像上世紀的物理學一樣,近幾十年來生物學中的重大突破一個接著一個。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生物學是21世紀最重要的學科。基因工程等生物學分支具有無窮的應用前景,使人類的不少夢想(比如延年益壽、返老還童)可能成真,但它們又可能引發很多倫理道德方麵的社會問題,從而給哲學提出新的難題。
對話之一:人工智能與大腦複製
我今年是艾倫·圖靈年。圖靈這個人對計算機科學的影響非常大,被不少人尊為計算機科學和人工智能之父。他在1950年提出的圖靈測試現在每年都會進行一次,而且成了計算機界的一項有趣比賽。
小湯婁布諾獎(loebner prize)?
我對。
老湯圖靈測試是幹什麼的?
我圖靈測試是圖靈建議進行的一種實驗,為的是試圖回答人工智能研究中一個最根本的問題:機器是否能思維?測試由一組裁判利用計算機終端來提問,計算機分別與兩個看不見的答問者相連,其中一個是人,另一個是利用人工智能設計的會話計算機程序,俗稱為聊天機器人(chatterbot)。裁判們通過5分鍾的問答來投票判定哪個是真實的人,哪個是聊天機器人。圖靈曾經預言,到2000年,30%的裁判會被聊天機器人所蒙騙,從而作出錯誤的判斷。他認為果真如此,我們就可以說機器是可以思考的。在每年舉辦一次的圖靈測試中,能騙過最多裁判的聊天機器人會被授予“最人類的計算機”獎,也就是婁布諾獎。不過圖靈的預言並沒能實現,最接近的一次是在2008年,離30%隻差一票。每年的圖靈測試的結果,並不必然會隨著人工智能的進步而逐年提高。這是因為作為聊天機器人對手的真人也會不斷提高自身回答問題的技巧,使得裁判們更容易辨認出他們才是真實的人。
小湯由此說來,圖靈測試就是人與人工智能的博弈。一方麵是用人工智能的方法使聊天機器人能更好地偽裝成人;另一方麵是人想方設法證明自己才是真實的人。
老湯這項博弈實際上還是圍繞著幾千年來哲學上的一個古老命題:怎樣定義人自身。古希臘的哲學家們感興趣的是如何區分人與動、植物。比如,亞裏士多德認為存在有三種靈魂:第一種是“營養性”的,源於生物滋養和生長,為動、植物與人所共有;第二種是“欲求性”的,源於運動,隻為動物與人所有;第三種是“理性的”,為人所獨有。其最關鍵的特性是靈魂是行為的結果而不是行為的起因。也可以說亞裏士多德是用行為上的能力來區分人和草、木、禽、獸。這與圖靈測試似乎有相通之處,圖靈提出的正是以機器的行為來判定它是否能思考。與亞裏士多德不同,笛卡爾不但認為靈魂隻有一種並僅為人所獨有,而且自我以至整個世界的存在不是取決於感覺、認知、體驗等等,而是取決於思維。從而有了那句名言:“我思故我在。”
我人工智能對哲學的一項重大挑戰正是在這方麵,如果有一天機器可以具有思維的能力,那到底如何定義人、如何定義自我?當然,思維的定義也許不像圖靈提出的那麼簡單,比如,笛卡爾的“思”應該是更廣義的,不單單隻涵蓋邏輯思維和分析。但隻要有明確的定義和標準,隨著科學技術的不斷發展,總是有可能實現的。計算機及人工智能的出現,使哲學家們不但要區分人與動、植物,還需要區分人與越來越智能化的機器。計算機的出現使我們不得不開始重新認識人類的特質。一些以前被認為是人類所獨有的能力,像邏輯推理、分類歸納恰恰成了計算機的強項。而有些本不為人特別重視的能力,像漫無邊際的閑聊和寫作這類需要一定想象力或創造性的行為卻是計算機所望塵莫及的。這樣看來,人類對自身的定義也許不再能僅用一兩種能力來界定,而是需要一個綜合且多元的組合。
老湯中國先秦哲學家荀子說過:“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群在這裏指組織群體行為),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義,故義以分則和,和則一,一則多力,多力則疆,疆則勝物。”我認為,西方哲學和中國哲學有很大的不同。亞裏士多德講的三種靈魂說近於科學。而荀子講的是人與水火、草木、禽獸的根本性的不同,歸根結底要講的是人是社會功能的,正因為人有組成群體的能力,由此引申出人是可以戰勝一切困難的群體。但是,荀子同時又講到,人和水火、草木、禽獸一樣都是“有氣的”,即是說,其存在都在於有“氣”,就這點說它與亞裏士多德的三種靈魂說又有相似處,因為照亞裏士多德看,“營養性”的“源於生物滋養和生長,為動、植物與人所共有的”,因此可以說第一種“靈魂”為人、動物、植物共有的。但是,中國的“氣”是個非常複雜的概念。莊子認為,人的生死是“氣之聚”和“氣之散”,當然一切事物的存毀都是“氣之聚散”。《管子》把“氣”分為兩種,一個物質的(如“人的身體”)這叫“形氣”;另外一種是指人的精神(或相略當於“靈魂”)這叫“精氣”。這兩種“氣”聚合在一起才能成為活生生的人。人生在世,得負起做人的職責。孟子甚至把人的“正(正義)氣”稱為“浩然之氣”,而“浩然之氣”如何養成?是“集義所生”,是在不斷地積聚人修養“正義”的內存精神,還要求在日常生活中體現出這種內在精神,這就和人的道德修養有關了。此後,在漢朝,大體認為人的“身體”為“形氣”構成;而人的“精神”(或“靈魂”)是由“精氣”或“靈氣”構成,兩者結合在一起才成為有生命的人。有生命的人之所以成為“真正的人”,是因為他能把其修養的“浩然之氣”實現在其人生曆程之中,這當然又與道德修養有關。如果說亞裏士多德是用行為上的能力來區別人和草、木、禽、獸(這與圖靈測試似乎有相同之處),那麼中國先秦至兩漢以稟受“氣”的不同來區別人和水、火、草、木、禽、獸,而人和其他的水、火、草、木、禽、獸的不同在於人有“道德”,而且其道德修養應見之於其社會實踐,要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可能無法與圖靈測試有相似處吧!因此,中國人要真正深刻理解西方哲學不大容易,同樣西方人要真正深刻理解中國哲學同樣不大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