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中還有不少這樣的人。如鄉村才子陳閑僧,在抗戰勝利後,瀏陽又遇水旱災害,他寫了一篇非常精彩的駢體呈文遞給地方官員,希望官府出麵賑災。盡管後來這類人或逃走或被關押被槍斃,但這篇文章一直在鄉間流傳。作者後來再婚,找到相伴一生的妻子戴氏。他的嶽父是一個飽讀詩書的地主子弟,在“新社會”幾乎是百無一用,受歧視受欺淩。作者上女家求親時,嶽父對這位因文禍而坐牢的青年馬上產生“同道者”的好感,拿出線裝的《隨園詩話》和其談詩。成親後新夫婦回門,嶽父贈女婿女兒嵌名聯,上聯是“博學多能,愛爾淩霄有誌,坦腹東床中我選”。這是一位傳統文人在極度困苦和失望中,對後輩的一點希望,希望文化的火種不至於完全熄滅,而能薪盡火傳。
正因為博老具有頑強的生命力,也因為博老以及他那些在底層的同道者對文化火種的守護,一九七九年他落實政策重回講壇後,一下子勃發了極大的工作熱情,而且很快就成為一名優秀的教師。我想,這很能說明為什麼中華民族經曆一次次治亂循環,文化一次次倒退,但總能在近乎廢墟的土地上重生——因為在中國廣袤的土地上,不管破壞的力量是多麼強大蠻橫,但總有一些卑微而堅強的人,守住那點火種,度過浩劫。
當然,不是所有相同命運的人都有博老這樣堅強和幸運,許多人沒有熬過來,或者在漫漫長夜中喪失了生命的活力。比如他的“同案犯”、一生不順遂的沈皆遂,以及臨終前拉著他連連歎息的焦七海。還有那位有著魏晉名士風度、瀏陽最後一個摘帽“右派”“佳癲子”,落實政策後四處拜訪朋友,縱酒歡笑,在晚上回家的路上跌入水坑溺亡——連落實政策後第一個月工資還沒領!
作為這些人裏麵的幸運者,博老在古稀之後,曆經四個年頭寫出了這麼一部七十餘萬字的《蹉跎坡舊事》。遺憾的是由於考慮到市場銷售的問題,不得不讓博老壓縮為三十萬字,作為正式出版的文本。我的理解,這是他對和他一樣命運的那代人所盡的責任——把這一代人的人生故事說出來。我想這也是他對後輩子弟的一份責任,告訴後輩:這不是你們父輩中某一個人的苦難。
博老動筆寫這部書之初,我看了幾萬字後,對石扉客說:你一定要鼓勵令尊寫下去,不要有任何顧慮。你們兄弟姐妹五人都長大成才,是他一生曆經磨難最大的安慰,也使他晚年能有心境將過去的往事寫出來。
今日的中國,包括我的故鄉湖湘大地,那些村莊和博老這本書的描寫相比已是滄海桑田之變,即使和我這代人童年的記憶相比,也麵貌全非,故園凋零是不爭的事實。本書呈現的最後一幕,幾乎是中國今天鄉村的一個隱喻:在蹉跎坡上屹立三十餘年的“芸香居”為高速公路讓道,被拆掉了。在博老落實政策前幾年,他帶領一家人,起早貪黑、胼手胝足在一個荒坡上挑土整出地基,建起了五進的土磚房,名之曰“芸香居”,並在東西兩側的外牆飛簷下手書“友其風雨”“本係玄黃”。這處房子成了一家八口清貧而歡樂的窩,在這裏,幾個孩子考學走出山村;在這裏,送走了堅韌而豁達、家中真正的“保護神”老祖母。後來,作者也遷到了城區的教師公寓。再後來,沉寂多年的土房子終於在經濟大潮中消失……而蹉跎坡的周圍,一棟棟農民靠打工、做小買賣掙錢蓋起的“洋房”如雨後春筍般立起。
我們故園那些美好的東西,包括風景和傳統,會不會徹底消亡呢?
我對此抱樂觀的態度,父輩雖老子弟在,還會有一代代人延續生命,賡續傳統。天不喪中華斯文,因為中國底層百姓的生命力太強大了,中國民間的文化自生能力亦頑強無比。
——這是我編輯這部書稿的一點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