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接診過一對艾滋病患者夫妻,男的急性發作,到醫院一個多小時就死了。我幫助女的小馮料理完喪事,建議她也去醫院查一查,不料,她卻跟我吼起來:“我們的災難已經夠多了,我還有十歲的孩子啊。”
他們夫妻二人都是外資企業的中方代理,我對他們的了解僅此而已。
幾個月後的一天下午,小馮麵容憔悴地來門診找我,得到陽性反應的結果後,她先是哭,後是笑,最後在捶胸頓足中隻發出尖銳刺耳的哀鳴。有些醫生護士都忍耐不住了,建議找人把她帶走。我不讚成這樣做,就引她到一間人少的病房裏,耐心長久地守護著她,並不時向她詢問,你希望我幫你做些什麼?我怎樣幫助你才最好?
“我會走掉的,走得無影無蹤。”
“生命的路不管怎麼崎嶇,我們都要走下去,消失走掉都不是好辦法。”
“一定要消失,但怎樣消失,我不告訴你。”
在我們逐漸成為好朋友之後,她才告訴我她當初的想法是開車從懸崖上紮下去,摔個粉身碎骨。
以後,她還和我說了真心話。我很高興,因為讓艾滋病人把心裏話都說出來,可能是世界上最難的事情。
她談到自己天真爛漫的童年和青春歲月,談到她曾經美滿幸福的婚姻家庭,還談到她奮鬥的坎坷與艱辛,最後她談到死亡談到孩子,她說:“真沒想到您會對我這麼好,使我再想到自殺就覺得慚愧,覺得對不起您。我雖然給孩子留下了房子和部分財產,但我不知我委托的人日後能否盡心地照顧好我的孩子,如果您能替我……”
我不想讓她再說下去,趕快岔開她的話題。不是我自私。我都這麼大歲數了,身體又不是很好,實在不敢輕易答應別人的請求。不能兌現的承諾,對雙方都是難以解脫的折磨呀。
後來小馮去世了,在幫助她料理喪事的時候,我看到了他們不幸而又可愛的孩子——婷婷。兩年前我送走了她的父親,現在又送走了她的母親。看見孩子,讓我既心痛又內疚。
孩子很懂事地走過來給我鞠躬,說徐奶奶我早就聽說您了。我握著孩子的雙手說:“好孩子,今後要保重自己,要好好地生活,有解決不了的困難就來找我。”
以前每送走一位艾滋病人,我就與他們的親屬斷絕往來,但這次是唯一的例外。不是我冷血,而是我得替人家著想。每個艾滋病患者,都為他們的家庭帶來了極大的痛苦和煩惱。病人一旦去世了,他們的生活才能逐漸恢複平靜。我又何必去打擾他們的生活呢?
在小馮夫妻倆相繼去世後的第一個中秋節,我提著一盒月餅去看婷婷,還讓她作了體檢。所幸的是,她最終的血檢結果呈陰性,我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5
我們全家都是搞醫的,我和愛人是大學同學。日常生活十分簡單,家裏的陳設大多都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老古董,一張幾十塊錢的舊飯桌,用了近三十年也舍不得扔。我肯定不是出色的家庭主婦,好多事我都做不來,就拿做飯為例,我常做的就是煮麵條。隻有孩子們回來或有親戚朋友來,才鄭重地做幾樣飯菜。
好在我和愛人在大學時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不以為苦,反以為樂。
做了四十多年的醫生,我突出的感覺就是時間不夠用,知識不夠用,病人的痛苦總是讓我心緒不寧,牽腸掛肚,唯有不停地工作才能慰藉我無能為力的歉疚。
目前有一點時間都用在寫書上了,已先後出版了《艾滋病臨床病例圖譜》、《實用艾滋病防治指南》等書,現在正在整理典型病例。好在除工作之外,沒有其他嗜好。文藝、體育都不行,隻有從小就喜歡的畫畫,一直沒有機會受專門訓練。但這畢竟是我有待實現的心願,有畫展什麼的我總想去看一看。
除醫生之外,隻有繪畫最適合我。我早就想好了,等我真的不做事了,就一定去學繪畫,我相信是能畫出一點成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