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巴金與《往事與隨想》(2 / 2)

這段優美的文字語出赫爾岑,卻譯自巴金。黃裳在《草根廟堂》(原載2009年7月12日《上海書評》)中為巴金辯誣稱:“巴金平生著作,有《全集》在,《隨想錄》在,可以研究、討論者正多,正如陳丹青所說,六十還是七十年前,李健吾就對巴金有過不算潦草簡單的評論。巴金生前也多次說過,論天資、論才氣,他都比不上曹禺與蕭乾,這都是實事、‘真話’,也都值得認真討論,包括文德與文才兩個方麵。至少新時期來,曹禺痛悔解放後未能寫出一部值得保留下來的作品,痛苦地死去。巴金在疾病纏身之餘寫完了一部大書《隨想錄》,曹禺卻隻有早年完成的《雷雨》、《日出》……幾部巨作使人不忘。自然,《隨想錄》一百五十篇,並非篇篇都是錦繡珠璣,卻也不是毫無文采、讀不下去的濫貨。”說這段話的時候,黃裳顯然忘記了巴金還曾翻譯過《往事與隨想》等作品,因為即便是《全集》,也並未收入巴金的譯作。巴金是提倡說真話的,但在評價自己作品時,也難免流俗。而陳丹青與韓寒想必也是不曾讀到過這部《往事與隨想》,否則定然不會做出“文采欠佳,讀不下去”的論斷。

“我不知道人們給初戀的回憶以某種專利,而忽視了青年友情的回憶。初戀的芬芳在於它忘記了性別,在於它是熱烈的友情。另一方麵,青年間的友情有著愛情的全部熱情,和愛情的一切特點:同樣不好意思地害怕用言語談到自己的感情,同樣不信任自己,同樣無條件的忠誠,同樣離別時的萬分痛苦,同樣完全獨占的嫉妒的欲望。

您要笑,就請笑吧,隻是請溫和地、好心地笑,就像想到您自己十五歲時候那樣地微微一笑。或者還不如思索這個問題:‘難道盛年的我竟是這樣?’而且,倘使您有過青春(單單是年輕過,這是不夠的),那就要感謝您的命運,倘使那個時候您還有一個朋友,那就要加倍地感謝。”(《往事與隨想》全譯本第72—73頁)

赫爾岑將這部《往事與隨想》送給他的朋友奧加略夫,所紀念的是他們共同有過的青春(浪漫)、理想和熱情。如果用美、愛與自由三個詞來形容詩人徐誌摩的信仰,那麼毫無疑問,赫爾岑在《往事與隨想》中所要表達的青春、理想、熱情,正是巴金一生的寫照。“單單是年輕過,這是不夠的”,這就是說,一個不懂得浪漫,沒有理想,缺乏熱情的年輕人,愧對他的青春。這應該就是巴金的心聲。

“他把我們介紹給他的家庭。在這個家庭裏一切都帶著沙皇迫害的痕跡;這一家人昨天才從西伯利亞來,他們給毀了,他們受盡了折磨,然而同時他們的舉止又充滿了苦難所留下來的尊嚴(這種尊嚴並不是每個遭受苦難的人都有的,隻有那些懂得怎樣對待苦難的人才有)。”(《往事與隨想》全譯本第130頁)

巴金的《隨想錄》寫於“文革”結束後的1978年,而翻譯《往事與隨想》則是起於1974年,這還正是“四人幫”肆虐的時期,巴金借翻譯《往事與隨想》抒發心中苦悶,也是實現青年時理想的心情不言自明。今天我們已經很難想象巴金在翻譯這段文字時的心情,但“充滿了苦難所留下來的尊嚴”正是巴金晚年能夠被人們稱為“20世紀的良心”的緣由。“這種尊嚴並不是每個遭受苦難的人都有的,隻有那些懂得怎樣對待苦難的人才有”,韓石山有一部長篇叫《別扭過臉去》,談的是人的尊嚴,書中有與之相近的句子:“苦難並不總是能成全人,它可以使一個人變得高尚,也可以使他變得卑下。有文化也不全是好事,文化必須達到一個高度,才能升華為優秀的品格。”這話正像是對巴金說的。

在《往事與隨想》全譯本第128頁,巴金譯道:“這種對苦難的貴族派頭在他身上發展成了一種特殊的自尊心;可是他也很會愛別人,也會毫不吝惜地把自己的心交給別人。”這算得上《隨想錄》中“把心交給讀者”的雛形;而書題《隨想錄》也源自巴金與臧仲倫有關《往事與隨想》的討論。不誇張地講,沒有《往事與隨想》的翻譯,就沒有《隨想錄》的誕生,而當《隨想錄》已經被國內大多讀者耳熟能詳的時候,《往事與隨想》的寂寞顯然是不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