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3 / 3)

大熊歎息不已:“哎呀,你悠著點啊。”

張超說:“我做夢也沒想到,一下就過去了,就成了中陰身,但自己並不知道,以為還和以前一樣活著。你知道嗎,人死了,並不是什麼都沒有了,沒轉生之前有段時間是中陰身。中陰身是很苦的,很多人都這樣,已經死了,但自己並不知道,回到家中,和家裏人說話,家裏人一個也不理他,就像沒這個人。”

大熊聽著,覺得眼淚都要下來。

張超繼續說:“有的中陰身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但因為舍不得家人,也不離開家,守在家裏轉來轉去,圍著家人,很長時間不肯離去。於是家裏就發生各種各樣的事情。還有的人,因為仇恨特別深,也不肯走,很多人死了多年還在作中陰身,因為執著,放不下,不肯走,要找冤家報仇。但我那天找你不是要報仇,我在單位轉來轉去,那是我工作的地方啊,怎麼舍得走?何況枉死的人,一時沒有地方可去,魂魄到處飄蕩,非常可憐。那天晚上一看見你,我就覺得這人不錯,跟哥們似的,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啊,活著多好,見你下電梯要走了,我一下就急了……”

大熊急忙問:“那你現在是個什麼情況呢?我能幫上忙嗎?”

張超說:“大善大惡的人死後走得最快,善的去享善報,惡的去受惡報,至於一般的人,死後有四十九日的緩衝期限,這個時候稱為“中陰身”,主要是在等待業緣的成熟,再決定輪回的去向。在這期間,如果家人供養三寶及齋僧布施,做功德回向超度,亡者就會感應到超生的幫助,隨著業力而去投生了,最慘的是自殺,或者枉死,以及死得淒慘的,由於怨結不解,他們縱然已經化生鬼道,還會在人間漂泊,這就是通常傳聞的鬧鬼。我就是枉死鬼,多虧你們四個人給我念《地藏經》,這次又蒙你為我超度,我不再四處飄蕩了,而且很快就要去投生了,佛力引薦我往生善道,謝謝你!”

張超的臉那樣陽光,那樣朝氣,真帥啊,大熊心裏又在感歎,拾掇拾掇都能給礦泉水拍廣告了。如果還活著,該有多好!大熊說:“兄弟,你需要什麼,隻管跟我說,我一定盡全力!”

張超說:“謝謝你,真不需要了,今天來就是向你辭行的。走之前,還有些事情要交待。媽媽身體不好,貧血,經常頭暈,還記得小時候,冬天夜裏特別冷,我會早早上chuang,把被子睡暖了,媽媽來了就讓給她,我再翻到涼的那一邊去……那時,媽媽一雙腳啊,凍得開裂,我就抱在懷裏給暖著。”張超說著說著,眼淚就要湧出來,但他一再強忍著,仰起頭,深深地呼吸,把那瞬間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又狠狠壓回眼裏,然後盡量平靜地說:“上大學時,家裏太窮了,一半學費是媽媽東挪西借的,另一半是我勤工儉學賺的,隻要得到獎學金,我就會跑到街上給媽媽買禮物,她的衣服總是補了又補,穿爛了都舍不得扔,我全都給她買新的……大學畢業,又上了研究生,工作還不到三年呢,賺的工資沒舍得花,將近有二十萬,存折就在我房間的櫃子裏,第三個抽屜……每次回家,總喜歡狠狠咬大如鍋蓋的鍋盔,小的不行,一定要大如鍋蓋,總喜歡端著盆一樣的瓷碗長吸一口寬如褲帶的麵條,碗小了不行,一定要像盆那麼大……”

大熊一個勁點頭:“知道了,我都記住了。”

張超信賴地朝他笑,眼裏淚光閃動,一滴淚要多久才能落下?他像是傳說中沒有淚腺的駱駝,一下子再也找不出釋放傷感的出口。於是,這一滴淚,在滲出眼眶之前,早已在心中蒸騰了千次萬次。他咬緊牙關壓抑著悲傷,一直忍著,終於說:“我要走了,再見!”

大熊心裏長歎,他跟張超之間,緣分多深,緣分又多淺!但表麵上故作灑脫,說:“你看看你的樣子,風liu涕淌的,我說的是鼻涕的涕啦。”

張超被逗笑了,他那年輕帥氣的身影漸漸遠去,很快消失了蹤影,大熊哽咽著對空寂的山穀說:“走吧,安心走吧,再見!這回要牢牢記住了,身體第一,多保重……”

周圍的風景依舊,*彌漫,微風和熙。大熊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草原,草原上開放著不知名的花朵,像一張畫布,七八點鍾的太陽,正溫馨地點亮整張印象派色彩繽紛的油畫。

大熊把頭埋在腿上,任眼淚奔湧而出,他從來沒有這樣洶湧地哭過。

“熊,熊啊……”牛劍橋拍打著他,當大熊醒來,發現枕頭都濕了,其時正是早晨,又是新的一天來臨。

牛劍橋想回北京,春節馬上要到了,集團一大堆事情,等他回去處理。他一早就起床,卻發現大熊在睡夢裏哭得傷心,大熊給他講,夢到張超了,他說佛力引薦他往生善道……

牛劍橋聽得一愣一愣的,那麼自己呢?糾纏著自己的靈體徹底走了沒有呢?他立即決定,不著急回去了,安心再休養幾天。

(六)

大熊去找菡萏,菡萏正坐在鬆樹下撫琴,這謎一樣的女孩!有時古典、有時現代;有時婉約、有時豪放,她一定不是凡間的女孩子,凡間女子怎會有如此的清麗?

他站在她身後,靜靜聽那優美的琴聲,從來不知道,古琴的曲調竟然如此動人!

一曲終了,他使勁鼓掌。

她回頭,臉上的微笑永遠淡然、灑脫。她一定是蓮花的化身,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散發出美麗光芒,任憑怎樣的驚濤駭浪,在她眼裏也始終平靜如水。而他注定在一段幸福的人間奇遇之後跌落,在她的笑容裏跌落,在她淩風飛旋的琴聲裏跌落,還記得初相識,在雲頂賭場出牌時氣定神閑的樣子,還記得在咖啡館第一次交談,她的聰明與機智,讓他完全無法把握,隻到今天,他也依然沒有讀懂她的心扉……

他愣愣地站著,在她如水的清純裏自慚形穢了,他還沒有宗教信仰,而她就是他如信仰般狂熱迷戀的女孩子,他可以為她奉獻生命,然而又沒有一絲邪念。

一個女孩,她有著秋水般清澈的眼睛

一個女孩,她有著天籟般的嗓音

一個女孩,豪放起來沒有邊

一個女孩,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一個女孩,讓他因她而感謝上蒼,感謝可以和她生在一個星球一個時代

一個女孩,她就是神,就是信仰……

大熊還在愣著出神,菡萏指指裸露在地上的大樹根,讓他過去坐。她開玩笑問:“找本姑娘有何貴幹啊?”

大熊就給她講張超,講著講著,又覺得有點怪,她還是個小姑娘呢,不到二十歲,自己巴巴找到她,就為跟她這麼傾訴一通?但她年紀雖小,道行卻深,大熊無奈地想,我這輩子算是栽到你手裏了。

她一直認真聽,隻到他講完。她淡淡說:“人生好比坐車,他在這站下,你在那站下,每次到站,都有人上上下下,想開點吧。”

大熊又一次對她刮目相看,她連忙說:“嘿,你可別這麼看著我,我是聽我哥說的。”

大熊問:“經常一個人在這裏彈琴嗎?”

菡萏說:“是啊。”

在哥哥出家後,她經常坐在這裏,彈琴、看風景。黃昏,山的脊背上,依然飄著暮雲朵朵,青山不老,生命如初,在聽了多少林歌唱晚,看了多少日出日落之後,內心裏永遠不變的是,那來自蒼穹深處的萬古誓約,山的靈魂。

山的靈魂可以用琴來演奏,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當她的手指撫過琴弦,仿佛又感受到“巍巍兮若高山”的情懷,壁之千仞,無欲則剛,那頂天立地的氣質不正是跟哥哥一樣嗎?

大熊說:“你家盡是高人,高得不可思議。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拜托別再隱瞞好不好?上回,你在雲頂出老千吧?不出老千能有那麼好的手氣?真厲害,贏了多少啊?下次咱們一起去好不好啊?我負責給你背錢袋。”

菡萏笑了,她有時候機敏得像個精靈,有時又天真得像個孩子,她說:“出什麼老千?我可沒有那個膽子,你盡看見我贏錢,沒看見我輸錢,賭場就是道場,賭徒是迷惑顛倒可憐眾生,我是去幫助他們,告訴他們十賭九輸!賭博贏的機會很少,真的贏了,災難就來了。為什麼?不義之財,不應該得的。”

大熊訝異地問:“鬧半天,原來賭場就是你的道場?”

菡萏說:“是啊,你讀過《地藏經》,知道地藏菩薩在地獄裏度眾生,菩薩連地獄都敢去,那我去賭場算什麼?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我需要曆境煉心,就是找個特別的環境,看自己是否能夠麵對一切,如如不動。”

大熊一拱手說:“服了!服了!”

大熊日常見到的人,尤其街頭那些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們,小蠻腰與迷你裙齊搖,紅臉蛋共美寶蓮一色,她們天天熱衷美容、打扮,看時尚類雜誌。而他認識的菡萏,卻總能活得那樣清醒。於是問她:“你睡著了是不是也是清醒的?”

菡萏笑說:“你知道你當下在做什麼嗎?你在做夢呢,還是醒著?對睡著了的人說,我們也許是醒著,但是比起真有智慧的人來說,我們正做著煩惱的夢,在夢中迷失。我沒你想像的那麼高,從小媽媽就教過我,要時刻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包括起心動念,從小就受這種教育,可能比常人清醒一些吧?但跟有智慧的人比,那就差遠了。”

兩人坐在鬆樹下看風景,此時,他又想起了張超,她對生死的看法雖然智慧,但讓他感覺到冷冰冰的,而她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笑說:“你們讀書人,一定知道黃庭堅。”

大熊說:“知道。江西省修水縣人。北宋書法家、文學家。與蘇東坡齊名,人稱蘇黃。”

菡萏說:“那你知道他轉世的故事嗎?”

大熊說:“不知道。”

菡萏說:“修水縣誌以及很多筆記中都記載著一個故事,黃庭堅中進士之後,被朝廷任命為黃州(蕪湖)知州,就任時才二十六歲。有一天他在州衙內午睡,夢見自己走出衙門,來到一處鄉村,老遠就看見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婆婆,站在家門外的香案前禱告,口中喊著一個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山穀走近,見案上供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芹菜麵,香味撲鼻,便不自覺地端起來吃,吃完後回衙門休息,第二天,黃山穀又做了同樣的夢,他覺得蹊蹺啊,按夢尋去,找到了自己前生的家。打開書櫃,發現他讀過的書都在這裏,他每次科考所寫的文章和櫃中的文稿完全一樣。黃庭恍然大悟,知道此地是他前生的老家,老婆婆是他前生之母。於是跪拜在地,隔世相認,終身奉養。”

大熊說:“聽你這麼一講,我倒想起來了,後來山穀為此寫過詩,參夢中夢,悟身外身,講的就是這個事情。”

菡萏說:“是啊,因果通三世,你和張超如果有緣,肯定還會見麵的。”

大熊覺得心裏好過一些了,一時無話。菡萏看他一眼,覺得怪怪的,手裏拿著一個布包,鼓搗來鼓搗去,欲說還休。她問:“裏邊裝著什麼呀,zha藥?”

大熊把包推到她麵前,說:“你的頭發真好看,像緞子,像瀑布,這是我送你的禮物,一百個發夾。”

菡萏打開包一看,哇,太漂亮了!各種顏色,各種款式的蝴蝶結,發卡,琳琅滿目。她說:“我挑一個吧,剩下的還可以拿去送別人。”

大熊說:“沒有別人可送了。”

看她高興,他的心裏又美麗又絕望,如果能給她梳頭該多幸福,不敢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