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 3)

他哽咽得隻能說出三個字:不能走。

(三)

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沒有人能懂兄妹倆的語言。

胖嫂給你說媒了。

你就用這個來懲罰我,公平嗎?她說她的,那又關我什麼事?

沉默。

人與人之間是有默契的,默契是一種感應,是生命與生命交彙時碰撞出的火花,是造物主獻給自然界最神奇的禮物。就像巍巍高山,悠悠流水,山與水的默契是自然界中最動人的一幕。

依然沉默。

蘭若急得團團轉,不停地喊:南無觀世音菩薩……

蘇澈滿頭大汗,世代行醫,卻治不好自家孩子,老天爺存心要跟他開這個玩笑嗎?如果可能,他願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作交換。他徒勞地收起銀針,熱毒來得急,隻怕已經到血液裏去了。熱毒入血,則為血毒,熱毒瘀互結,重點損肺,旁及心、肝、腎。趕緊使用活血化瘀藥物可以大大減輕絡脈的損傷,他用赤芍、生地、丹皮、白茅根等搭配熬湯藥。

山山發出一聲長歎,聲調悲涼地吟誦:采蓮複采蓮,蓮花蓮葉何蹁躚,露華如珠月如水,十五十六清光圓。采蓮複采蓮,蓮花蓮葉何蹁躚。

就有晶瑩的眼淚從菡萏眼裏流出來。她調皮地一笑說:“死神在敲門呢,去說我不在。”

山山就真的跑到門口說:“誰在搗鬼呢?我的菡萏不在。”

奇跡般地,一點一點,體溫正往下降。喝下湯藥後,菡萏慢慢睡著了。

山山一直守在床前,妹妹睡得很穩,黑發散開在粉紅的枕上,臉頰溫潤如蓓蕾。在哥哥的眼裏,妹妹隻是個孩子呢,一個六歲的孩子懂什麼呢?可是,為什麼心裏會湧起異樣的感覺?菡萏,菡萏,再也不許提要走。

掛在牆壁上的時鍾滴嗒滴嗒,山山第一次感覺時光像流水一樣快,如果能夠停留,他願意就這麼守著,一直守下去。

菡萏幾天後病愈,這次死裏逃生,一家人對她更是溺愛有加。

轉眼,春天到了。

蘇澈讓鎮上的木匠造了一條小船,翠湖邊上總泊著幾條小船,那是村民們采蓮、摘菱用的,村裏的孩子們放學回來,有時會一窩瘋地跑到船上去玩。船體有些殘破,泊在岸邊風吹浪打沒有人管。但蘇澈造的這條船不同,外觀很漂亮,船艙裏可容納兩人,還掛上了雪白的紗簾。

菡萏高興壞了,歡天喜地背她剛剛學會的《月亮船》:“小小的船,兩頭尖,我在小小的船裏坐,隻看見閃閃的星星藍藍的天。”

“哥,快來呀!”她迫不及待地拉著山山,兄妹倆上船後,那感覺真是很新鮮。她問:“你說咱們的小船叫什麼名字呢?”

山山望著她笑,隻要妹妹高興,那就是他最高興的時候。他說:“月亮船?菡萏號?”

她調皮地笑著說:“山山號!”

岸上,很多大人小孩都在觀看。蘇澈笑眯眯地,臉上洋溢著做父親的自豪,他跟孩子們說:“別急,別急,排好隊,大家都可以坐。”

有時候,病人很少,蘇澈從中醫堂回來,顧不得休息,就牽著菡萏到田園裏散步。菡萏穿著漂亮的連衣裙,圓圓的領子,蓬蓬的公主袖,小小的腰身,大大的裙擺,恬靜、清秀得不得了,春天的戶外,陽光燦爛,草長鶯飛,她時而牽著爸爸的手,時而摘幾朵小花,時而鼓起腮幫吹落一朵蒲公英,笑著在山坡上、田野裏奔跑,跑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看雲,看得睡著過去。

在田間地頭幹活的鄉鄰們看到了,他們一向敬重蘇澈,於是笑說:“別把娃娃慣壞了,山山小時候,沒見你這樣嬌慣呢”。

菡萏睡醒了,蘇澈就把她扛在肩膀上,回家。

自從害了那場病後,菡萏體質很差,蘇澈、蘭若讓她在家自學,讀經書、習古琴,每個周末,山山從學校回來也會教她,然後留下一周的作業。

蘭若拿蘋果給孩子們吃,山裏的蘋果又脆又甜,新鮮得能嗅到大自然的氣息。她還喜歡給兩個孩子泡茶喝,用蓮子、桂圓、花旗參、甘草、枸杞子、紅棗、葡萄幹,最後放上兩朵ju花。這樣衝出來的茶湯濃鬱,又透出ju花的清雅。

(四)

蘇澈經常到山林深處采藥,有天登上頂峰,極目遠眺,心曠神怡。

忽然,他看見一個仙風道骨的僧人,那人距離他有好幾百米遠,正盤腿坐著,其聲如洪鍾:獨立高峰上,白雲去複還,群山擁足下,嵐霧出岫間。坐觀天地闊,靜聽古今閑。無真亦無妄,明暗落山前。

蘇澈過去想問幾句話,那僧人好像有他心通似的,微微一笑說:“先生好相貌,家裏後人更了不得呢,將來有醫王問世。”說完飄然遠去,不知所蹤。

蘇澈回來後給蘭若講,蘭若也非常驚奇。夫婦倆向來敬重修行人,有些修行人在山洞裏一閉關就是三年,幾年不開口的比比皆是,他們要是開口,一句話能砸出一個坑,夫妻倆自然把那僧人的話看得很重。

晚飯後,一家人坐在院子裏乘涼。其時月光皎潔,繁星滿天。

蘭若問:“兒子,你最近在讀什麼書呢?”

山山回答說:“我在讀《大醫精誠論》呢,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誌,無欲無求,先發大慈側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這話讓我想起藥師經中,藥師佛的十二大願,比如第六願: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若諸有情,其身下劣、諸根不具、醜陋頑愚、盲聾喑啞、攣躄背僂、白癩癲狂,種種病苦;聞我名已,一切皆得端正黠慧,諸根完具,無諸疾苦。”

蘇澈對兒子一向要求嚴格,此時聽到這樣一番話,也不禁讚歎:“好小子!”

山山說:“真正的醫師,莫不朝著改善諸根的方向努力。怎麼樣才能從根本上改善呢?我前段時間讀完《大智度論》,正好找到了答案,書裏說:大惡病中,戒為良藥。大恐怖中,戒為守護。死暗冥中,戒為明燈。於惡道中,戒為橋梁。死海水中,戒為大船……”

清涼的風吹過來,在這個小院落裏,久久盤桓不去。草木的暗香幽幽浮動,沁人心脾。

至此,蘇澈夫婦才敢相信,他們的兒子果然誌存高遠。什麼是醫王?不是仲景再世,也不是華陀投胎,真正的醫王,那是佛……

蘇家這一代,真要出醫王嗎?

蘇澈留心觀察,但是山山又仿佛跟凡人一樣,看不出他哪裏有什麼不同。

黃昏,太陽剛收下酷熱的光芒,山山就迫不及待帶妹妹到翠湖玩,黃昏的翠湖又是另一番景致。尤其是雨後的黃昏,簡直是上天的恩賜。置身在蓮花與蓮葉的海洋,仿佛走進一幅美麗的水彩畫卷,走進去了,就舍不得出來。

一朵含苞的花蕾,從碧葉半遮中露出尖尖角,紅暈潤初妍。而蓮葉很像青玉盤,光潔美麗,落在上麵的水珠凝而不散晶瑩剔透,古人說“大珠小珠滾玉盤”,再精妙不過。

而此時,山山覺得蓮葉上滾動的水珠就像一串省略號呢。

菡萏,你能讀懂省略號裏的意思嗎?

他看著她,心裏充滿了憐惜:如果你是一朵蓮,也該有個故鄉,如果你是一朵蓮,也該有生長的池塘。可我的菡萏啊,沒有人知道你從哪裏來,這麼乖巧的小妹妹,怎麼嬌慣她都不夠。

他是非常仔細的人,每次帶妹妹來翠湖玩,總會給她準備很多東西,畫筆、顏料、膠水,還會給她帶一壺茶、幾本書,來到小船上,他總是先挑一個最大的荷葉給她當傘,然後摘來一大把蓮蓬,間隙裏才會自己翻幾頁書。

菡萏嚷著:“眼睛疼。”

他關切地問:“怎麼會眼睛疼呢?”

她指著他的光頭說:“晃的!”

這個小鬼,他摸摸新剃的光頭,那不是夏天熱嗎。

她畫畫,不小心把膠水打翻在蓮葉上,蓮葉還真是奇特呢,就連膠水都粘不住,膠水凝成小珠,滾了幾滾,隨晚風搖落下去不留痕跡。

“哥,知道什麼叫不染纖塵嗎?”

他故意裝糊塗:“我哪知道,你說呢?”

菡萏笑得很神秘:“當你洞悉了蓮花家族的秘密,就知道了什麼是不染纖塵。”

“蓮花家族還有秘密?什麼秘密呀?”

菡萏說:“你看,蓮花和蓮葉一般是並生的,一片葉子必然嗬護一朵蓮花,直到蓮花慢慢長成蓮蓬。然後,葉子會和蓮蓬一起老去,枯萎。如果隻留花,砍了葉,蓮花一定會枯萎死去。但也有些葉子例外,光瘋長不抽花苞,這種葉子,多是從一些小岔根上長出的,留著沒有用,既占空間還搶養分,得用鐮刀割掉,村子裏的人管這叫‘打野葉’”。

山山看著妹妹,小不點長大了嗎?

而菡萏,一雙瞳人剪秋水,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山山隻看到這翠湖啊,帶雨含煙,如詩如畫。神秘的情愫,悄悄地在他心裏流淌,恰似這翠湖,恰似一湖的蓮花香。

小船搖啊搖,美好的感覺也在蓮花香裏搖啊搖。

他教她念: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誰也不想回去,直到暮色深深的、深深的籠罩下來,直到媽媽的呼喚聲傳來。

有時,在酷熱的午後,山山喜歡拿本書到湖邊的樹林裏去看,而菡萏總是跟著。他看書,她就在一旁搗亂,拔一根小草,在他耳邊劃拉劃拉。

“嘿,不在家午睡,怎麼老跟著我呢?”

“我是你的尾巴啊,有一天,也許我能做你的翅膀。”

山山合上書,跟菡萏一起躺在地上看雲。除了蟬鳴,四周一片寧靜。

(五)

蘇家有一張祖傳下來的伏羲式九霄環佩琴,聽聽古琴的音色就知道是絕世好琴,沉厚而不失亮透,上中下三準音色均勻,泛音明亮如珠而反應靈敏。夫婦倆深諳琴道,就想教女兒彈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