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正麵回答陳獨秀的問題,陳獨秀又致信指出:“先生所謂人的生活,自然是專指必不可少底衣食住等生活費。按資本生產製一麵固然增加財富,一麵卻增加貧乏,這是稍有常識的人都應該知道的。歐洲機器初興資本初發達的時候,失業者眾多的恐慌,這種曆史的事實,無人能夠否認的。就是現在有名的倫敦神戶的貧民窟,正是資本生產製的必然現象。”
針對他提出的“開發實業非資本主義不可,集中資本非資本家不可”的言論,陳獨秀反駁說,這正是他們之間“重要的爭點”。陳獨秀認為:中國可以用社會主義開發實業,無需非資本主義不可。“中國資本家都直接或間接是外國資本家底買辦,隻能夠幫著外國資本家來掠奪中國人,指望他們發達起來能夠抵製外國資本家,能夠保全中國獨立,再過一兩個世紀也沒有希望。”陳獨秀深知張東蓀“既不讚成用革命手段集中資本來實行社會主義的生產製”,而中國的資本家“向有不願以財產充資本之習慣”,依靠他們開發實業又是不可能的,所以,陳獨秀斷言:“先生等所迷信的資本主義,仍是一個空中樓閣。”
他不接受陳獨秀的觀點,長文《現在與將來》便是他對“社會主義論戰”的最終的態度。文章把中國的現狀,概括為“四病”交加,即:“無知病”,人民沒有知識;“貧乏病”,人民多困於生計;“兵匪病”,兵連匪結,民不聊生;“外力病”,外國列強恃勢欺淩中國。這些都是當時中國的實情,遺憾的是他沒有深入地分析產生這些現象的社會本質是什麼。
他認為要根治“四病”,隻能對勞動者進行改良,隻能“開發實業”,“增加富力”。這就要依靠漸起的“中產階級”,他稱之為的“財閥”。他說:中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無產階級,除“少數工廠有工人以外,簡直是沒有”。他們“人數又少,直不能有何勢力”,“人民貧乏太甚,求食不得,不能久持”。處此背景條件下,如果高喊“勞農主義”,那必定是“偽勞農主義”。他老調重彈,中國目前不可能實行社會主義,更不可能組織無產階級政黨。
他認為,中國若實現社會主義,是不能超越資本主義的階段,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隻能“靜待”,隻能做這樣一些工作:一是普通的文化事業;二是推行廣義的教育事業;三是切實研究社會主義學說;四是協社的實行,也就是實行合作社的方法。這些才是將來實行社會主義的基礎性的準備工作。應該說這些思想是切近中國的現實,然而他的主旨思想是取消建立共產黨,不同意建立社會主義和無產階級專政,當然是那一代的共產黨人所無法容許的。
1922年7月,中共二大就未來的中國革命設立了最低綱領和最高綱領。最低綱領是實行民主革命,而不是社會主義革命,是“消除內亂,打倒軍閥,建設國內和平;推翻國際帝國主義的壓迫,達到中華民族完全獨立;統一中國為真正的民主共和國”。最高綱領是實現共產主義。中共把自己的奮鬥目標分為最低和最高兩步走,尤以最低綱領切近現實,不能不說是以陳獨秀等為代表的共產黨人,在社會主義論戰中所得到的一些有益啟示所致。
中共二大後不久,陳獨秀給張東蓀去信,提出發展中國實業應該是“國家社會主義”的途徑,實際上就是國家資本主義。他看到陳獨秀已經正視中國的現實,在回信中又再次勸告這位中共領袖,不要將革命的矛頭對準資產階級,打倒軍閥才是時下的當務之急,如果軍閥不除,“勞動階級即把資產階級完全打敗,也是不相幹的,還是仍在十八層地獄裏麼”。
這時,他還將鼓吹基爾特社會主義的人,集中到《時事新報》副刊《社會主義研究》的麾下,公開亮出基爾特社會主義的旗幟,以表明與陳獨秀、李大釗等馬克思主義者的不同,這就是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社會主義的分野——科學社會主義和民主社會主義(或社會民主主義)。張東蓀所追求的是後一種社會主義。
不讚成對共產黨加以非人道的待遇
1932年8月20日,張東蓀發表《階級問題》,集中批評馬克思主義的階級、階級鬥爭和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他說,馬克思“階級”的闡釋,本身就“是一個極不清楚的概念”。社會學定義的“階級是廣義的,而馬克思派的階級是狹義的”。按照馬克思的“一部人類史乃是一部階級鬥爭史”的說法,那豈不是說“曆史是人類相斫書”,“是打仗的記錄而已”。他不同意戰爭的階級屬性的說法,認為戰爭是人的貪婪、掠奪和占有的天性所為。“國與國的戰爭,人種與人種間的虐殺,若都是以階級鬥爭論,則階級的意義便不明了”。
他說,中國既不是封建社會,又不是資本主義前期,如果非要套用馬克思的“五種社會形態”,那“實在是一種拙笨到萬分的事”。馬克思的公式隻“不過是歐洲各國的曆史的共相,而決不能當作一個普遍的範疇,亦不完全適用於我們東方”。他承認階級的存在,卻不讚成將階級明確分為“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他認為,馬克思之所以這樣劃分,是出於“戰略”的考慮,為了進行社會革命,即“以一個階級為基礎來搶政權”。這樣,奪取政權就具有合理性,“其命意是在於立在一個階級上,把這個階級作為一種力量來奪取政權”。這就是以“階級利害為政治運動的出發點與原動力”。他坦率地說,馬克思的階級理論引用到中國就是一個錯誤,暴力革命的“紅軍”,既不是農民,也不是工人,隻是“軍閥的散股與土匪的化身”。中國農民從沒有什麼階級的意識,工人也不是什麼獨立的政治力量。共產黨進行的革命,決不是什麼“無產者的革命”,而是與曆史上的農民起義一樣,“依然隻是中國曆史上的揭竿而起的老套子”。
他對階級的劃分自有獨到的見解:“中國的社會階級都具有東方的色彩。”即階級“是指社會上由某一種利益與某一種機能而歸類的人們而言”。通俗地講,中國的階級是以所從事的行業而劃分的,一種行業,“而同時即是一個階級”。中國有農、工、商三大類,自然也就形成三大類階級。在這三大類階級之外的,他將之定義為“餘剩階級”“遊離分子”,說的不好聽,就是“流氓”。他甚至得出這樣的結論,中國政治之所以治亂相間,都是因這“餘剩階級”所致,當這“餘剩階級”增多,中國就必然要亂;當這“餘剩階級”大部分有了出路,中國又會入於治,歸於暫時的平靜。
早在五四時期的社會主義論戰時,他就斷言中國的實際決定了中國不可能出現“勞農專政”,即無產階級專政。他把熱衷於宣傳這種理論的人,稱之為“偽共產派”。他不承認所有的工農運動,斷言:“我敢說中國決不會真赤化,但那偽赤化的可能性卻非常多。”此時,中共已經建立10多年,且正蓬勃開展土地革命。他對此就是視而不見,並底氣十足地說:“我敢斷言真正的無產政黨(共產黨)在三四十年內是不會成立的。”就是不承認中共是真正意義上的無產階級政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