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軍的路上,趙期昌便開始思索招遠縣詭異的窘迫。隻論冶鐵生產力,這個地方煉出的鐵,打造的鐵製品隻要能售賣出去,決然不會淪落到這一步。
這是賣家的情況,有能力生產很多的鐵製品,偏偏賣不出去。又無法幹別的營生,隻能死撐著一直幹。至於鐵製品降價,成本擺在那裏,已無法再降;至於售賣更便宜的鐵錠,抱歉,這年頭的官路都是坑坑窪窪的土路,運輸成本太高。
而買家這邊兒,到底缺不缺鐵製品?缺,沒人會嫌家中鐵製品少,這東西是鐵,最不濟的時候也能拉出去換些糧食吃,還能長久保持,屬於一種保值物品,能購買,自然會購買。
之所以賣不動,趙期昌估計還是民間流通貨幣稀缺導致。這東西簡單說起來就是本朝的嘉靖通寶太少,不夠流通。這不是印刷紙幣,就連紙幣印刷也有個成本問題。
對朝廷而言,印鑄的官錢代表的是朝廷的底蘊,這是當世人能看的著,後世人也有跡可循的證據線索。所以要鑄幣,都是全力以赴製造質量上乘的貨幣,如此民間才認可,後世也能通過貨幣的成色斷定出當年,也就是此時的朝廷財力。
而鑄幣的成本……有點高。
這也是崇禎初期發行了分量十足的崇禎通寶而朝野稱頌,人人都覺得很有麵子的一件事;等吃完天啟老本,又無法開源節流,鑄造銅幣成色徒降,再無人扯這件事的原因所在,都覺得丟臉。
沒錯,對中樞而言,製造質量十足的銅幣,是虧本的事情。一次鑄造一千萬文的錢,可能成本就在一千二百萬。而鑄幣大權歸中樞所有,除了北京也就南京還有資格能鑄造,鑄造後發行天下,成本又會抬高。
這是後世一元錢硬幣很少見的原因,因為對國家而言,鑄造一枚一元錢硬幣,成本與麵值幾乎相等,隨著通貨膨脹,成本會一步步超過麵值……這能保值是好事,可攜帶不便,對國家而言也不是什麼好事情,所以還是大力印刷紙幣吧。
大明的寶鈔信用破產,現在的寶鈔隻有三個作用,第一是朝廷給文武發俸祿時,以寶鈔衝抵二三成俸祿,減少官員工資支出成本;第二就是抵罪用,一旦犯罪,都是可以贖罪的,寶鈔就是朝廷規定的硬通貨,這才使得寶鈔有了一點價值所在;第三就是用寶鈔做衡量單位,整個長度是布尺,印花長度是官尺,布尺與官尺平均後,大致與後世公尺一樣。
眼前就是如此,前朝遺留的錢幣在使用中磨損,含銅量降低成為劣幣小錢、惡錢,明朝前幾任皇帝發行的銅幣含銅量十足,可磨損依舊很嚴重。這其中又有人為的因素,很多人拿到分量十足的官錢,會閑了磨刮銅幣,扣一點銅粉是一點,畢竟,銅就是錢。
而民間各處膽子大,又有實力的某些人物,乃至是官方人物,也會私底下鑄造錢幣,質量可想而知。
這就造成了一貫錢等於小錢一千文,還會浮動;一貫錢等於七百文官錢,也會浮動;貫錢與銀之間的彙率也在變動,金銀之間的彙率也在變動。
尤其是金銀,本來儲存、流通的就少,沒本事的人刮官錢生錢,有本事的給白銀、黃金摻水份,還有一個寶鈔在渾水摸魚,大明的貨幣體係混亂的一塌糊塗。
所以一切大宗買賣,很多商人都是憑信用做事,不用現錢,以票據為憑證。這始於宋朝經濟發達的四川地區,而這一點行業經過元朝大衰敗、明初律法的禁錮,發展到此時,錢莊這種東西現在的確有,但規模遠不如百年後昌盛。
官方、民間的金融機構都如此乏力,加上混亂的貨幣體係,出現一個產鐵重地,因為糧食減產而爆發延續危機,也就可以理解了。
大明的生產力不是不行,而是金融體係過於混亂,將上上下下坑了個遍。
應了那句老話,一處如此可知各處,小且如此弗論大者。招遠這邊兒隻是一個縮影,讓趙期昌看著極為的別扭,這種時代的錯誤,而自己卻清醒的認知,是不是狂妄了點?
一路思索,半夜二更時抵達登州南城。
張承甲已組織留守傷兵、城中軍戶丁壯燒好飯菜,協助遠征歸來的軍士紮營。
趙期昌抬頭看著南城城樓上羅列的火把,眉頭緊皺片刻,城牆上兩衙三班衙役也是緊張。捕倭軍在城中的威風,他們已經領教過了,不願意再領教。
城北有現成的軍營、營房,按計劃半夜入城後就能全軍休整。可錢知府卸任後,新來的知府一來就雷厲風行,三日前就嚴格執行宵禁政策,分明是蓄謀已久的手段,擺明了要給捕倭軍,給他一個下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