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桓在宿舍外撥了顧明煙的號碼,那是開學不多久,跟著班上另外幾個學生起哄要來的。幾秒種後,裏麵那個討人厭的女人說,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他想了想,發了條信息過去,規規矩矩地說:“顧老師,您在哪家醫院,我們去看看您吧。”
在宿舍裏待不下去,他提著包,走到了周素素的畫室樓下。因為天已經有些晚了,他沒敢貿然上去,在樓下打了個電話:“喂,我現在在你們畫室樓下,方便上去嗎?”
“方便啊,上來吧。”
許桓到了樓上,周素素正在收拾東西,喊了句“累死了”,然後毫不客氣地指使起他來。等他倆將三間畫室全歸置好,已經十點了。
“給——”周素素遞給許桓一瓶飲料,自己盤腿坐到了床上,“這麼晚來幹嗎?”
我怎麼知道。許桓想。
還是老樣子,見他不回答,周素素自顧自說起了自己的事。這個應該隻是廚房的小屋子就是周素素的住處,她也在這裏住了一年了。學習成績不好,隻是一門心思的愛畫畫,於是當初教過她的老師在這邊開了繪畫班之後,便問她願不願意來教學生,工資不多,雜活也得做。可說起這些時,周素素臉上卻是開心的表情。
許桓也很想認真聽,腦袋裏卻似乎有個屏障,什麼聲音都轉化成嗡嗡嗡的噪音了。可即便如此,他仍是不願意一個人待著。
——不要剩他一個人。
他臨走時,周素素突然叫住他,卻又不說話,兩個人對視了幾秒,有些尷尬。
“以後不開心的話,就隨時找我吧。”
就在許桓再次想告別時,周素素走過來,輕輕揪了一下他的袖子,就放開了。
許桓走在街上,突然看見了遠空上不太清朗的月亮。他突然想到,天上這個擺著無辜臉頰的月亮,也見證了,他隱藏的過去。就比如現在,又隻有它,看見了他猝不及防的眼淚。
4.現在是全新的開始了哦
【side A】
2010年1月25日
爸爸回來了。
真好笑,我媽在電話裏說給我聽的時候,我竟然沒有反應過來。
這兩個字對我太陌生了,對你卻不一樣。
他回來了,他是來揭露我的。其實我早就知道一定會有那麼一天,但為什麼是他?
【side B】
平安夜下了很大的雪,路燈照亮的路上,雪像打碎了的泡沫板,在風裏麵一層一層地被吹了起來。
宿舍的人都出去約會了,隻剩他一個人。看著大學語文的教材,許桓還是免不得想到顧明煙。顧明煙早就出院了,隻是仍然在請假,一直住在家裏。許桓是在她出事的三天後,收到她的回複的。在短信裏顧明煙沒有詢問發件人是誰,隻是說:“謝謝,我已經沒事了。”
他斟酌了很久,走了一步毫無把握的棋。他隻簡簡單單回了一句:“我是許桓。”
他以為顧明煙不可能記得他,卻就是想賭一把,事實證明他賭對了。
躺在醫院裏的顧明煙,看見手機上“許桓”兩個字,眼眶竟猛地一熱。這個名字,她活了二十幾年,還沒見過重名的。更何況,就在食堂裏提起錦回市的那天晚上,她特意查了許桓的名字。然後,她終於明白自己多年未曾出現的那種情緒為何會突然回歸身體了。
那種情緒叫做,故人到。
許桓拉著周素素作陪,三個人麵對麵待了會兒,周素素看出他倆有話要說,就找借口先走了。
那之後,許桓也並沒有在顧明煙的家待多久,顧明煙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說:“一會兒我男朋友來接我去醫院做檢查。”
“你好好照顧身體,我先走了。”
顧明煙跟著他站了起來,許桓清楚地看到有一些光亮從她的瞳孔深處滲了出來,卻又在接近最亮的時候慢慢退了回去,最終隻剩下他一個模糊單薄的影子。
“現在應該是孫老師教你們吧,她教得比我好。你別再來看我了,我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老師,受之有愧。”顧明煙笑了一下,“你懂嗎?”
“你當之無愧。”許桓低下了頭,“不過,我明白。”
下了樓,許桓一直沒有抬頭,甚至忘了周素素一直在下麵等著他,直到被追上拍了肩膀,才反應過來。
“你這個老師好漂亮。”周素素嬉笑著問,“你不是喜歡她吧?”
“你胡說什麼!”
其實在喊完這一句之後,許桓也清醒了過來,他知道自己是亂發脾氣了,傷及了對自己幫助最多的人。僅僅因為他一句話,周素素就陪他來了,絲毫沒在乎見陌生人會不會尷尬。
就在他打算說抱歉時,周素素卻突然轉身跑掉了。許桓下意識追了兩步,最終還是停了下來。他看著周素素矯健,卻有些決絕的背影,狠狠咬住了嘴唇。
從那之後,到聖誕節,再沒有周素素半點消息,有幾次他拿起手機,卻鼓不起勇氣。正準備睡覺,手機像跟他有心電感應般突然震動了起來。
“喂,你知道我在哪兒嗎?我在教堂哎。馬上就要零點了,你等著哦。”
是周素素的聲音。許桓挺直了背。
然後,他聽見小聲的“5、4、3、2、1”的倒數,然後是遙遠的,像是幻覺的鍾聲。
“那天的事對不起啊,你別在意了,好嗎?”周素素在仍未停止的鍾聲裏麵大笑了幾聲,可是許桓卻聽到了她尾音裏有細小的顫抖,“現在是全新的開始了哦。”
許桓喉嚨堵著,輕輕“嗯”了一聲。
離過年還差十天的時候,周素素回家去了。臨走前問他:“你真的不回家過年了嗎?”
“不回了。”
他已經逐漸習慣了在敏洋市的生活,放假和學校申請仍然住在宿舍裏。剩下的時間就是打工,從早到晚,也不提出休息。
大年三十的晚上,剛剛回到宿舍裏,就接到了媽媽的電話:“你還托人捎什麼東西啊!”
媽媽說,早上有個女孩子突然上門說是他的朋友,幫他帶東西回來了。思來想去,這種出其不意的事也隻有周素素做得出。
可是祥子街那麼多戶,難不成周素素是從頭一家一家問過去的嗎?
許桓的思緒還停留在周素素上,電話那邊媽媽的呼吸聲卻急促了起來,在幾個下決心一般沉重的喘息之後——
“小浣,你爸前幾天回來了。”
許桓微微張了張嘴,隻吸進一股冷氣。
“對了,他讓我問你,問你……”明明是想要不動聲色,甚至還特別在前麵加了個“對了”,卻還是卡住了,半天才問出來,“他讓我問,祥子出事的那天晚上,你幹什麼去了?”
5.“嗨,我是婷婷,好久不見。
【side A】
2010年10月7日
今天,她結婚了。
還是那個男人,你看吧,很多事情並沒有人們想得那麼肮髒複雜。
我在婚禮外站了很久,看見她穿著婚紗下車子。
我就看了那一眼。
你知道,我是替你看的。
【side B】
大三開始不久就是十一長假,顧明煙也趕在黃金周裏結婚了。許桓站在馬路對麵,看到顧明煙在蕭瑟的秋風裏穿著婚紗,染成紅色的長發披散在背上,像小時候動畫片裏麵的公主一樣,仍然保留著一種略帶稚氣的漂亮。
那天,他問顧明煙:“如果他還活著,你會嫁給他嗎?”
顧明煙伸手摸他的頭:“你可真傻,這麼多年,怎麼一點都沒變呢?”
許桓這才明白,隻有他還留在原地。
回到宿舍,座機電話突然響了,他下意識衝過去舉起來又掛掉。已經反反複複很多次了,室友們都在偷偷議論著他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整個宿舍裏許桓家是最遠的,也隻有他放假不回家,所以他和室友間的關係總是有些隔膜。尤其在上一次的事後,原本還可以閑聊上幾句的關係也變成了冷冰冰的客套。
那天是周素素從錦回市回來,他去車站接。他把提前買好的水遞給周素素時,周素素笑得肩膀一聳一聳的,立刻揭穿了他的心思:“你要是想感激我,就帶我去你學校轉轉吧。”
到學校時是中午,人正多,路過食堂門口,許桓突然想起來他們都還沒吃飯:“我請你吃飯吧。”
“就在食堂裏吃啊,你可真是……”周素素還沒說完,從食堂裏走出來一個男生,叫了許桓的名字。
許桓和他說了幾句閑話,突然發現他擠眉弄眼,眼光一直在掃向周素素的臉。
而周素素也已經明白,徑自低下頭去,嘴角卻還盡力維持著搖搖欲墜的笑容。
“滾!看什麼看?!”
後來許桓有個臉上有疤的女朋友這件事在係裏一度成為了話題,但別人的眼光什麼的,他早已經習慣了。
而周素素當時站在陌生的校園裏,看著和往常不大一樣的許桓,內心澎湃著的狂喜接近頂點。她險些就要將心中的秘密說出來了,卻最終還是落荒而逃。車子開過轉角,再也看不到許桓時,她終於將臉埋在了手掌裏。
沒有眼淚,隻有漫長溫熱的呼吸,像是隱藏在身體深處的一束光,終於衝破了時間的隔阻,從很多年前照了過來。
大三下學期過半的時候,許桓也進入了最忙的時期。他萬萬沒想到,在這個時候見到了他的父親。
“你媽在家天天盼你回家,你呢?玩失蹤是嗎?我這次來就是鐵了心在這兒等,倒要看看你能跑到哪兒去!”
應該是等了很久了,整張臉黑裏透紅。許桓還沒抬起頭,一掌朝他的頭拍了下來,不是很重,但一股衝勁兒卻順勢從他的身體裏湧了上來。
“養我這麼大的是媽媽!”許桓瞪著兩隻發紅的眼睛,凶悍地質問著,“我根本不認識你!”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媽,所以後半輩子我會彌補她……我來是想告訴你,我和你媽媽,真的結婚了。”男人竟被他的反應嚇到了,氣勢也一點點弱了,語氣也軟了下來,“有件事困擾了我太多年了,我一定要問你……”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找個安靜的地方,我告訴你。”許桓用盡全力打斷了他的話。
遠處的夕陽暈染開,讓他的身上布滿了愈演愈烈的羞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