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賀恭一郎的闡明(終)(3 / 3)

你應該已經知道我在那張照片裏看到了什麼吧?就跟我之前想像的一樣。沒錯,壓住那個女生,協助藤尾正哉施暴的人就是你!

關於你的國中時代,我稍做了一番調查。很多人講了很多事情,這其中也有談到校園暴力的事。

有人說,野野口曾被欺負;也有人說,不,不是這樣,那家夥被欺負的時間很短,後來他反而加入欺負人的行列。其實,這兩種說法都是一樣的,你從頭到尾都被人欺負,隻是欺負的形式不同罷了

野野口老師您總算肯開口了?您教書的時候也曾經曆過這種事情,真可謂切身之痛啊。

我也是。校園暴力事件絕不可能銷聲匿跡,隻要當事人都還在學校,就會一直持續下去。

當老師說“已經沒有這類事件”的時候,隻不過是他個人的幻想。

不難想像,那起強暴案成為你心中難以治愈的傷痛。你不是因為喜歡才做那種事情的吧?你心裏很清楚,隻要違逆藤尾正哉,又要重新過著受盡淩辱的悲慘日子。因為害怕這點,縱使百般不願,你還是讓自己的手沾上這麼肮髒的事。一想到當時加諸在你身上的罪惡感及自我厭惡,就連我這個局外人都覺得心痛。仔細一想,你當時所承受的最大暴力,就是被迫成為那場暴行的共犯。

為了換取這段令人詛咒的紀錄,就算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我心想,難不成這會構成此次的殺人動機?

可是……

你為什麼突然對這個秘密緊張起來?不管是日高取得照片書寫《禁獵地》之前,或是新書發表之後,都沒有跡象顯示他曾跟第三人提起照片的事。這樣看來,你不認為這個秘密會一直保守下去嗎?

請你不要到現在還想編造日高用照片威脅你的謊話。這種臨時撒的謊很快就會被揭穿。不說別的,這根本不像老謀深算的你會做出來的事。

我猜這和藤尾美彌子有關,她的出現把一切都攪亂了。

因為《禁獵地》一案,她打算和日高對簿公堂,日高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也隻好走這一步,於是你突然不安起來。會不會哪一天,那張討厭的照片被當作呈堂證物給送進了法庭。

這是我自己想的,我想打從日高開始寫那本小說以來,你就一直抱著不祥的預感,時時刻刻提心吊膽地吧?而藤尾美彌子的出現讓你的恐懼達到了頂點,終於下定殺人的決心——這是我的推測。

不過,光這樣還無法解釋所有的事情。不,事實上,以上這番推理漏掉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那就是,你和日高邦彥到底是怎樣的關係?

因為不想讓不堪的過去被公開,於是殺了握有證據的人,這是可以理解的。隻不過,這個知道秘密的人平常就對自己親切有加。難道你不認為就算日高和藤尾美彌子的官司陷入膠著,他也會繼續替你保守秘密嗎?

在你的自白書裏,你極力描寫你們之間充滿憎恨的關係。不過,在那些謊言被戳破的現在,就必須舍棄這個前提。

我們僅就目前掌握的事實,來檢視日高如何待你。得到的結論如下:雖然你們從國中之後就沒再碰麵,不過日高仍大方接納在國中時期仇視他的你,恢複了兩人的友誼。不隻如此,他還替你介紹出版社,讓你能在兒童文學界立足。而三番兩次與藤尾美彌子的談判中,他一直都沒有把與《禁獵地》這本書有密切關係的你供出。

綜合這些事實所呈現出的日高形象,與他少年時的故事非常吻合。例如,曾經有人告訴我:“不管對誰,他總是非常親切。”

我想,至少日高自己是真的把你當作好朋友看待吧。這麼一想,一切就通了。

不過,在做出這個結論之前,我還花了一點時間。怎麼說呢?這和我先入為主認定的日高實在差太多了。事實上,在采訪日高少年時代的過程中,這個觀念一直牽絆著我。

於是我心想,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矛盾?是因為我讀了你偽造的自白書?不是,早在更早之前,我就對日高抱持某種固定的看法。這個看法是從何而來的呢?終於我想到一件事情。

我想起你一開始寫的,案發當天的紀錄。

那份紀錄裏,我隻注意與案情直接相關的部分。不過,事實上,在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暗藏著一條意味深遠的線索。

看你的臉色,你應該已經猜到我要說什麼了吧?嗯,是的,我講的是殺貓那件事,那隻貓是你殺的吧?

我找到了農藥。你屋外的陽台擺了兩個盆栽,裏麵的上驗出農藥的成分。你做完毒丸子之後,不知要怎麼處理剩下的東西,於是就把它和那些土混在一起,是吧?

找到的農藥和從貓屍上化驗出的農藥屬於同一種。嗯,屍體還沒有全部化掉,飼主把它裝進箱子,埋在院子裏。

鄰居的貓很討厭,你曾聽日高提起這件事吧?或是你讀過那篇名為《忍耐之極限》的短文?不,你們倆的感情那麼好,應該是直接聽他講的吧。

你做好了毒丸子,趁日高夫婦不在家的時候,偷偷放到他們家的院子裏,於是貓被殺死了。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理由隻有一個,就是我從剛才一直講的,為了營造日高的形象。

因為這次事件,我對藝文界多少有些了解。我記得在做作品評論的時候,經常會用上“性格描寫”這句話。當作者想讓讀者了解某個人物的時候,直接說明陳述遠不如配上適當的動作和台詞,讓讀者自己去建構人物的形象。這就是“性格描寫”吧。

你在寫那篇假筆記時就已經想到,必須打一開始就讓日高的殘酷形象根植在讀者——也就是警方的心裏,而你設想好的橋段就是貓被毒害的事件。

案發當日,你在日高家的庭院遇到貓的飼主新見太太,應該算是意外。不過,這對你而言正好。以這番偶遇作為筆記的開頭,日高殺貓的事就更具真實性了。

說來慚愧,我完全被你的把戲給誤導了。我逮捕了你,明明知道你最先寫的筆記不可相信,卻沒料到連殺貓的那段也是假的,一直沒有把自己對日高的印象給矯正過來。

我隻能說,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我覺得這是你本次布下的所有陷阱裏,最高明的一樁。

而當我發覺這個殺貓陷阱時,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說不定,你製造這個陷阱的目的也就是你此次犯案的目的——也就是說,你最終的目的在貶低日高的人格。這樣一想,這起案件總算真相大白了。

我剛剛陳述你的犯罪動機時,說到你是為了隱瞞國中時代的可憎過去,所以才殺了日高。關於這一點,你沒有否認,而我也一直認為是這樣。

不過,我是這麼想的,這隻不過是讓你決定殺人的導火線而已。

我試著想像,從你對日高起了殺意,一直到你實現計劃為止,這其中的心路曆程有著怎樣的轉折。基於上述的理由,你必須製造一個殺害日高的適當動機。然而,你必須想出一個被公布時,世人同情的目光會集中到自己身上,反倒是被害者日高受人唾棄的動機。

在此考量之下,你捏造了與日高初美的不倫關係,並進而想出被逼做影子作家的故事。如果順利的話,你甚至能夠得到日高問世作品之正牌作者的美譽。

正因為懷著這樣的目的,你才會複製大量的手抄稿,弄到自己的手指都長繭,甚至不惜在寒夜裏,費上那麼大的功夫去拍一卷假的錄影帶。你得花幾個月,才能做到這樣周全的準備?如果光為了隱瞞過去,弄個比較容易懂的動機不就好了?

你費盡心思想出計劃,就為了破壞日高辛苦構築的一切。而殺人這件事,隻是這個計劃的一小部份而已。

就算被逮捕也不怕,即使賭上自己所剩無幾的人生,也要貶低對方的人格。這是怎樣的一種心態啊?

說老實話,我實在找不出任何合乎邏輯的理由。不過,野野口先生,你也是這樣吧?說不定連你自己都理不清?

我想起十年前親身經驗的某件事。你還記得嗎?我們班的小孩在畢業典禮之後,用刀子刺傷了一直以來欺負他的學生。當時那個欺負人的主謀曾說了這麼一句經典台詞:“總之我就是看他不爽。”

野野口先生,你的心境應該也跟當時的他一樣吧?在你的心裏深藏著對日高的恨意,這仇恨深得連你自己都無法解釋,而它正是造成這次事件的緣由。

這股恨意到底從何而起呢?我非常仔細地調查你兩人的過去,然而發現沒有任何理由足以讓你怨恨日高。他是個非常好的少年,又是你的恩人。你和藤尾正哉曾經聯手一起欺負他,他卻反過來救了你。

不過,我知道這樣的恩德反而招致了怨恨。因為在他麵前,你不可能沒有自卑感。

接著你長大成人了,你又不得不陷進嫉妒日高的泥淖裏。這世上你最不想輸給他的人,竟然率先一步成為作家。我試著想像你獲知他奪得新人獎時的心境,不禁全身汗毛都豎立起來。

即使如此,你還是去拜訪了日高,因為你打心底想要成為作家。你相信和日高保持聯係將助你早日完成夢想,於是,你暫時鎮封住心底隱藏的恨意。

然而,你的人生是那麼的坎坷。是運氣不好,還是才能不夠?我不得而知。總之你不但沒能成功,還得了癌症。

我相信你心裏的封印是在覺悟死亡的那一刻解開的,你無法忍受就這麼抱著對日高的恨意離開人世。而引燃這股恨意的是日高握有你過去秘密的事實。

以上是我所想的事實真相,你有沒有什麼話要說?

既然你沉默不語,我可以將它解釋成默認嗎?

好像說得太久,連我的口也幹了。

啊,對了,我再補充一點。

從你和你母親過去的言行,我感到你們好像對日高還有住在附近的人存著某種偏見。

不過,我敢說不論如何醜惡的偏見,它的產生絕對不是曆史或地方的錯。

青少年時期,你之所以討厭日高,理由之一恐怕是因為你母親不自覺流露出的那份輕蔑吧,我想這有必要澄清一下。

最後,我打從心裏祝你手術成功。不管怎樣,我都希望你能夠活下來。

因為法庭正等著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