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田家位於橫濱的金澤區,是一棟座落於高地上,院落扶疏的雅致日式建築。
初美的雙親都還建在,不過這天她父親好像有事外出了,隻剩母親筱田弓江招待我們,她是一位嬌小、氣質高雅的婦人。
對於我們的造訪,她好像並不驚訝。得知日高邦彥被殺的消息後,她就有預感警察遲早會找上門來,反倒是我們這麼晚才來,讓她頗為意外。
“從事那種工作的人,性情難免有些古怪。特別是工作遇到瓶頸的時候,他就會發神經,初美是這樣抱怨過。不過,平常沒事的時候,他倒是個體貼的好丈夫。”
這是丈母娘對日高邦彥的評語。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台麵話?我無法判定。對於上了年紀的人,特別是女人,我總是讀不出她們的真正想法。
據她說,筱田初美和日高邦彥是在兩人工作的小廣告公司認識的。我們這邊也已經確認過,日高大概在那家公司待了兩年。
交往中,日高轉往出版社工作,不久兩人就結婚了。很快的,他榮獲新人獎,成為真正的作家。
“開始我家那口子也在擔心,把初美交給一個常換工作的人,不知好還是不好。不過老天保佑,那孩子好像不曾為錢傷過腦筋。後來邦彥成了暢銷作家,我們正高興再也不用操心了,沒想到初美卻發生了那樣的事……人死了就什麼都完了。”
筱田弓江的眼睛顯得有些濕潤,不過她強忍淚水,沒在我們麵前哭出來。經過五年,她似乎比較能夠控製自己的情緒了。
“聽說她是去買東西的途中發生了意外?”我不經意地問起事故發生的細節。
“嗯,事後邦彥告訴我,那天她打算做三明治當宵夜,卻發現吐司沒了,才出門去買。”
“我聽說卡車司機一直堅持是初美小姐自己衝出來的。”
“好像是這樣。不過,初美從來就不是那麼毛躁的孩子。隻是當晚視線不良,她又橫越連斑馬線都沒有的道路,難免會有疏忽,我想她那時可能比較心急吧。”
“那時候他們夫妻的感情怎樣?”
我的問題讓筱田弓江顯得有些意外。
“沒有特別不好啊,這有什麼關係?”
“不,我沒特別的意思。隻是出車禍的人很多都是因為有心事,想著想著才會發生了意外,我在想會不會有這樣的情況。”我試著自圓其說。
“這樣啊?不過就我所知,他們的感情真的很好。隻是邦彥忙著工作的時候,初美有時會覺得有點寂寞。”
“是嗎?”
我在想,這個“有點寂寞”會不會就是問題所在,不過我當場沒講出來。
“意外發生之前,您和初美小姐常見麵嗎?”
“不,就算邦彥的工作有空檔,他們也很少回來,通常都是打電話來問候。”
“光就聲音聽來,您沒察覺什麼不對勁吧?”
“嗯。”
初美的母親點了點頭,不過看她的表情,好像不懂為何警察要問五年前的事。她不放心地問道:“邦彥被殺的事情和初美有關嗎?”
“應該沒關係吧,”我回答。我跟她解釋,從事警察這行,凡是見到跟案情有關的人都要一一調查,否則就會覺得不舒服,即使是過世的人也一樣。初美的母親好像稍微了解,但又持保留的態度。
“您有沒有聽初美提過野野口修的事?”我觸及問題的核心。
“我是有聽說這個人在她家裏進出,說是邦彥的兒時玩伴,想要成為作家。”
“她還說了些什麼?”
“呀,這已經很久了,我不太記得了,不過她不常提起這個人。”
那是當然,哪有人會和母親談論自己的外遇對象?
“我聽說初美小姐的遺物幾乎都放在這裏,可否讓我們看一下?”聽我這麼一說,初美的母親果然露出疑惑的神情。
“雖說是遺物,不過裏麵沒什麼重要的東西。”
“什麼都行,我們隻是要徹底檢查是否有和日高邦彥或嫌犯相關的物品。”
“就算你這麼說……”
“譬如說她有沒有寫日記的習慣?”
“沒有那種東西。”
“相簿呢?”
“那就有。”
“可不可以借我們一看?”
“那裏麵全是邦彥和初美的照片。”
“沒關係,有沒有參考價值由我們自行判斷。”
她一定覺得這個刑警講的話真是奇怪,如果我能告訴她初美和野野口修可能有關係就好了,不過上級並未允許我這麼做。
雖然一頭霧水,初美的母親還是進入房裏,拿了相簿出來。雖說是相簿,卻不是襯著硬皮、豪華漂亮的那種,隻是貼著照片的幾本薄冊子,一起收放在盒子裏。
我和牧村刑警一本一本地翻開著,照片裏的女性確實和在野野口房裏找出的照片主角是同一人。
大部分的照片都有標上日期,所以要在其中找出她和野野口修有交集的部分並不困難。我飛快地翻看,想要發現任何能暗示日高初美與野野口關係的證據。
終於,牧村刑警發現了一張照片,他默默地指給我看,我馬上明白他為什麼會特別注意它。
我拜托筱田弓江暫時把相本借給我們,她雖然很訝異但還是答應了。
“初美還有留下什麼遺物嗎?”
“剩下的就是衣服,還有飾品、皮包之類的小東西。邦彥已經再婚了,這些還留在身邊也不太好。”
“有沒有書信?譬如說信紙或明信片什麼的?”
“那種東西應該沒有,不過我再仔細找找看好了。”
“那錄影帶呢?大約像錄音帶那樣的大小?”
從日高理惠處得知,日高邦彥采訪用的錄影機是手提的v8。
“嗯,應該也沒有吧。”
“那可否請你告訴我們初美生前和哪些人的感情比較好?”
“初美嘛……”
她好像一時也想不起來,結果她說了聲“失陪一下”,再度進到房內,出來時手上已經拿了一本薄薄的冊子。
“這是我們家的電話簿,裏麵有一、兩個初美的好朋友。”
於是她從電話簿裏挑出三個名字,其中兩個是初美學生時代的朋友,另一個則是廣告公司的同事。三人皆是女性,我們把她們的姓名以及聯絡住址全抄了下來。
我們馬上針對這三名友人展開訪談。學生時代的兩位朋友好像自日高初美結婚以來,就很少聯絡了。不過曾在同一家公司待過的長野靜子,據說在初美發生意外的幾天前,還跟她通過電話,足以證明倆人的感情不錯。以下是長野靜子的證詞:
“我想初美一開始並不怎麼在意日高先生,不過在日高先生強烈的攻勢下,初美總算動了心。日高那個人在工作的時候比較強勢,而初美則比較內斂,不太表達自己的情感。
當日高向她求婚的時候,她也曾猶豫過,不過後來好像被日高先生說服了。可是,她並沒有後悔結婚,婚後看來十分幸福。隻不過,日高成為作家後,她的生活型態似乎改變不少,所以她總顯得有點疲倦。我很少聽她抱怨日高。
意外發生之前嗎?也沒什麼特別的事,我隻是想聽聽她的聲音,所以就打電話給她了。
她和平常沒什麼兩樣,談話的細節我已經記不得了,大概是購物或聚餐之類的事吧。電話裏講的不都是這些?聽到她發生意外,我簡直嚇呆了,眼淚都流不出來。從守靈到葬禮結束,我都在旁邊幫忙。日高嗎?像他那樣的男人是不會在別人麵前失態的,不過我看得出來他非常落寞。自那之後已經過了五年,但感覺就好像昨天才剛發生一樣。你說誰?野野口修?就是那個犯人嗎?他有沒有來參加葬禮?我不記得了,因為當時吊唁的賓客實在太多了。話說回來,刑警先生,你們為何還要調查初美的事,難道那跟案情有關嗎?”
拜訪日高初美的娘家後又過了兩天,我和牧村刑警再度前往野野口修住的那家醫院。
按照慣例,我們先找主治醫生談談。
醫生頗為苦惱,說手術都已經安排好了,但病人本身好像缺乏手術意願。野野口的說法是,他很清楚動手術對病情沒多少幫助,既然如此,就讓他多活一天算一天好了。
“有可能因為動手術而縮短他的壽命嗎?”我向王治醫生問道。
醫生回答“這種事也不是毫無可能”。不過,他覺得動手術有一定的價值,值得賭一賭。
我把這些話放在心裏,和牧村進入野野口的病房。野野口坐起上半身,正讀著文庫本書籍【注:文庫本書籍一九二七年於日本推出,為攜帶方便(小開本)、廉價的單行本,至今仍深受讀者喜愛。】他身體雖然很瘦,但臉色不差。
“好幾天沒見了,我正想發生了什麼事?”他的語氣一如往常,不過一聽聲音就知道中
氣不足。
“我又找出一個問題來問你了。”
野野口修做出深受打擊的表情:“又來了。沒想到你是打不死的金剛,或者隻要是刑警,全都是這副德性?”
我不理會他的譏諷,把帶來的照片遞到他的麵前。不用多說,是那張夾在《廣辭苑》裏的日高初美的獨照。
“這張照片是在你的屋裏找到的。”
野野口修的表情瞬間僵住,呈現詭異的扭曲,看得出來他的呼吸紊亂而急促。
“然後呢?”他問。光講這句話就教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你可不可說明一下,為什麼你會有日高邦彥的前妻,也就是初美小姐的照片?而且還好生收藏著?”
野野口修不看我,調頭轉向窗外。我凝視著他的側臉,他仿佛正努力思索著什麼,連我們都感受到了。
“就算我有初美的照片,那又怎樣?這和這次的案件根本沒有關係,不是嗎?”他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依然將目光鎖定在窗外。
“有沒有關係請讓我們來判斷,老師您隻要提供足以判斷的材料就可以了,請老實一點。”
“我是打算老實地告訴你啊。”
“那就請你老實地解釋一下這張照片吧。”
“根本沒有什麼,這種照片不代表任何意義。那好像是以前拍的,我一直忘記要把它交給日高,不小心就夾在《廣辭苑》裏當作書簽使用了。”
“是什麼時候拍的?這好像是哪裏的休息站?”
“我忘了。偶爾我也會和他們夫妻倆一起去賞花或參觀祭典什麼的,大概是那時拍的吧。”
“你怎麼隻幫太大拍照?人家夫妻可是一對。”
“哪有每次都那麼剛好?既然是在休息站,也有可能日高去上廁所了。”
“那麼當時拍的其他照片現在在哪裏?”
“我連這是什麼時候拍的都不記得了,哪有辦法回答你這種問題。或許擺在相簿裏,又或許早就丟掉了,總之我沒印象。”野野口修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了。
我進一步取出兩張照片放到他的麵前,背景全是富士山。
“這照片你記得吧?”我敢肯定,在看到那兩張照片時,他咽了口口水。
“是從老師的相簿裏找出來的,你不會連它們都不記得吧?”
“……是什麼時候拍的呢?”
“這兩張照片拍攝的地點完全一樣,你還想不出是哪裏嗎?”
“想不出來。”
“富士川,講正確點,是富士川休息站。剛剛日高初美的那張照片恐怕也是在那裏拍的,她背後的階梯告訴了我們。”
對於我說的話,野野口修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