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鳳姐》(2 / 3)

(二)

小麗走後,阿鳳忽感形單影隻,不久後也辭去了飯店的工作。

來上海將近半年了,阿鳳還一直沒有仔細地看一看這座城市。大街上兩個穿著白色製服和膠鞋的廚師,正從一家高檔餐廳裏走出來。一個少婦一邊取下腋下的包包,一邊和路邊賣菠蘿的小販交談。少婦的腳邊跟著一隻溫順粘人的小狗,小狗時不時地抬頭望望它的主人,時不時抬起前腿搖晃著小尾巴。有兩個學生模樣的女孩,短頭發的女生挎著長頭發女生的胳膊,她們邊走邊聊,邊聊邊笑,不知道聊到了什麼開心的事情,短頭發的女生興奮地跳了起來。

阿鳳突然間想起,自己也曾是這麼的青春年少。記得有一次去cd玩,那裏有一所民辦大學,當看到滿院盛開的花兒時,阿鳳感歎到:花兒真美!看門的大爺還笑稱:“你比花兒還美。”歲月如刀,削去了所有的浮華美好,隻剩下一個赤裸裸的冰冷生硬世界。

沒了工作的阿鳳再次陷入了迷茫。看著湧動的人群,他們中有男有女、有中國人有外國人、有大人有小孩,但都和自己沒有一點關係。腳下的林蔭馬路仿佛自己的未來,陰暗幽深、看不見盡頭。一堵堵的高牆包裹著冰冷的工廠,圍牆外用白色的油漆寫著“建廠千日難,大火毀一旦”。阿鳳不知道牆裏麵圍著怎樣一群人,他們和自己是同齡人嗎?他們友善嗎?

那時的阿鳳對成功的理解大概是這樣的:如果在一個公司裏,自己是一個管理者,那就叫成功。如果自己隻是一個員工,那就不叫成功。按照這樣的想法,阿鳳向上海數百家企業投遞了數萬份簡曆,希望能謀到一官半職,但所有的簡曆都如石沉大海般有去無回。

阿鳳一直認為學曆不重要,經驗也不重要,什麼事都有第一次,不會可以學。但是她不知道用人單位是沒有耐心把自己的企業當做某一個人的練習場地,況且她不過是眾多求職者中最不起眼的一個,無論是學曆還是經驗。

幾經撚轉,阿鳳最終做了一家超市的收銀員。這是一個不需要說太多話的職位,而且空閑時間比較多,阿鳳終於可以把她的全部精力投入到閱讀和思考人生上。

阿鳳思考的第一個問題便是,人與人的區別是什麼。每個人都是一副臭皮囊,吃飯喝水、拉屎撒尿,晚上不睡覺、白天打瞌睡。每個人都隻長一個鼻子兩個眼睛,即使再有能力的人、再聰明的人,他的頭上也不會長出一對角。一頓飯要吃一百多個菜的慈禧是這樣,草民也是這樣。美國總統是這樣,中國百姓也是這樣。所以將人區分開來的不是外在的軀殼,而是內在的思想、價值觀、心靈、素養、靈魂等等一係列稱之為精神力量的東西。

在動物的世界裏,誰的爪子利、誰的牙齒尖,誰就說了算。那在人類的世界裏是不是誰的身材高,誰長的壯,誰就說了算?顯然不是,同樣也是精神力量上的角逐。就像有人問郭敬明:“如果用你的才華去換一米八零的身高,你願意嗎?”郭敬明回答:“我不願意。因為一米八零身高的人比比皆是,但像我這樣有才華的人卻寥寥無幾。”

通過閱讀和思考,阿鳳時常有一種窺伺到真理的欣喜若狂,但卻沒有足夠的閱曆來驗證和判斷真理的正確性。她也時常產生一種錯覺,就是一旦擁有了偉人們的精神力量,自己即刻便會成為他們。

八月份的時候,阿鳳坐上了回家的列車。如今城市日新月異,可她的家鄉似乎永遠都一成不變。秋日大紅的陽光正灑在玉米田裏,一個老嫗癱坐在路旁。村口的小孩看到阿鳳後,先是露出了吃驚的表情,接著茫然地和她對視了一會便抽離了自己的目光。幹涸的池塘裏堆滿了垃圾,煙盒、壞燈泡、破碗、小學課本,遍布其中。一株南瓜藤被人割斷了根部,正在慢慢枯萎蜷縮。太陽一點點西沉,陽光變得昏黃,像一個的魯莽的年輕人變成了垂暮的老人。腳下的影子被越拉越長,讓人產生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阿鳳好久沒見到過這種景象了,她恍然記得在童年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旁晚,母親靜靜地坐在院子裏納鞋底,而自己當時正在幹嘛呢?阿鳳陷入了沉思……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阿鳳和母親的關係變得越來越差,每次總是動不動就吵得天翻地覆。

這天夜裏,阿鳳剛躺在床上,母親便進了她的房間。母親問阿鳳:“你今年掙了多少錢,你知道你弟還在花錢……你自己節儉點。”

阿鳳:“我知道,可是我也沒掙多少錢。”

母親:“怎麼會沒掙到錢?你今年不是上了6個月的班嗎?”

阿鳳一下子就不耐煩了:“你怎麼就知道哭窮,我讀師範的時候一個月的生活費才150塊,我讀教院時才100塊,那時候你怎麼不問問我夠不夠花?”

母親:“你個白眼狼,我辛辛苦苦把你養這麼大,現在你嫌咱家窮了!狗還不嫌家貧……”

阿鳳:“你怎麼整天就知道問我要錢,我是有感情的,我不是你掙錢的工具!”

母親:“我哪裏不疼你了,你是沒吃飽還是沒穿暖?咱家本來就孩子多,當初我做多大的難才把你們拉扯大,現在你翅膀硬了卻反咬一口!一句體貼心疼父母的話都沒有!我哪裏得罪你了!”

阿鳳:“你以為外麵的錢那麼好掙嗎?工廠裏都是把人當牲口使喚,我天天上夜班,胃疼吐酸水的時候,你在哪……”

母親:“我就不苦嗎?你自己沒生過孩子,你以為把你從拖鞋那麼大一把屎一把尿的養大,不花一分錢是吧?”

阿鳳:“你活該!誰讓你窮!既然養不起,當初就別生!”

母親:“好,我問你,咱家為什麼窮?還不是因為養你?你讀師範的時候,咱家的房子建了很久,連水泥都沒錢刷,安個電燈就住進去。存著錢還不是為了讓你讀書,你第一年的學費,還是我四處求人向鄰居們借的。”

阿鳳:“我說的不是錢的問題,我說的是感情!我一畢業,你就問我要錢。就像一顆樹,還沒長大,你就急著索取果實。心裏不爽的時候,還踹上兩腳。我那時候還小,你就說我不會做人。這裏是我的家,如果在這裏我還要裝模做樣的話,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母親:“你是我閨女,我不說你,說誰?我怎麼沒去說芳芳?你看誰家姑娘和你一樣,上了這麼多年學,不好好教書,就知道瞎跑。早知道你是現在這樣,還不如讓你讀個技校!”

阿鳳:“現在後悔有什麼用?還不是你讓我上的師範?人家都讀高中了,就我上了一個破師範。”

母親:“那人家那些沒有上過學的孩子不是照樣活的好好的嗎?”

阿鳳:“你就知道比那些窮人家的孩子,什麼爹死了,媽嫁了。真死了,還好了,可你偏偏活的好好的。”

母親:“你說的這是什麼話!你讀了那麼多書,都讀到狗肚子裏了?不孝的人早晚會遭報應的。”

阿鳳:“這跟孝不孝,有什麼關係?我最恨道德綁架了。我們之間沒有感情,你供我讀書花了多少錢,以後我會還你。”

母親:“學校發的書你不看,整天就知道看那些沒用的書,腦子都看壞了,盡說些瘋瘋癲癲的話。”

阿鳳:“以前我小,所以才逆來順受,現在我長大了,我不怕你了!我才不要像你這樣活著,嫁給一個沒本事的男人,整天苟且偷生地活著,一輩子生活在貧窮和抱怨構造的籠子裏。你們自己窮不要緊,還把你們的思想代代相傳,複製出一個又一個你們,一代比一代窮!”

母親:“我們沒本事不打緊,隻要你有本事就行!你長這麼大,也沒見你給家裏添過一磚一瓦!你的本事有多大?你是當了官還是發了財?你看看人家芳芳,人家初中畢業就出去打工了!人家沒你掙的錢多?還是沒你排場?”

阿鳳:“沒她掙的錢多怎麼了?誰讓你供我上學了?你咋就會比芳芳?人家芳芳什麼都不用幹,而我整天要帶妹妹,還要喂豬、做飯、幹農活,像個傭人似的。你不是說我今天活沒幹完,就是說我昨天豬沒喂或是前天不知道和煤。你看看村裏哪個孩子跟我一樣,過年的時候,別人都有新衣服,隻有我穿的破破爛爛的,街上能花錢買的食物我一樣也沒有吃過。”

母親:“這你不能怨別人,要怨隻能怨你自己命苦。”

阿鳳:“我去******命,我的命不是掌握在老天爺的手裏,而是在你手裏。我為什麼變成現在這樣?還不是因為你。一個孩子出生在狼群裏,長大後他隻會爬著走。我還是一個孩子,你整天動不動就罵我,我能開心嗎?”

母親:“你都二十多了,你還小嘛?人家芳芳都結婚了,要擱以前……”

阿鳳:“你不要轉移話題,我說的是影響,影響,你知道嗎?我不是生下來就這麼大了……”

阿鳳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親生母親會不愛自己。為什麼她對弟弟妹妹很慈祥,對自己卻這麼的刻薄。難道是孩子生太多了,總要找一個嫌棄的對象?又或是自己是母親和前夫所生,所以才會成為母親發泄的對象?可是無論阿鳳如何猜測,都始終找不到答案。

其實阿鳳的願望很小,她隻想像常人一樣盡情地釋放一下自己的感情,能夠肆無忌憚地在母親懷裏撒一次嬌,可是這個家庭卻始終不能夠給她。對於一個人,如果隻有純粹的恨,那大可恨的天經地義。可當她想起自己去教書時,母親親手給她做的毛線鞋,阿鳳的心又亂了……

在阿鳳的回憶裏,很少有她繼父的影子。她隻記得,在上師範的時候,繼父在水泥廠上班,自己每個月都會去他那裏拿生活費。有一次阿鳳去找他,人家說你爸爸在裏麵倒鏟煤。水泥廠空氣很渾,噪音很大。阿鳳進去後看到了爸爸,他穿得很髒,推著一個滿是渣滓的車。那是她第一次覺得這個陌生的男人,是如此的高大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