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都是進手術室給別人開刀的,是醫療服務的提供者。現在,我是等著被開刀的,終於可以放下一切和工作有關的警惕和包袱,終於可以放鬆腦袋裏和工作有關的那些根弦,終於可以不再反複考慮多年來每天都在想著的上台前“三件事兒”,不用去檢查病人的尿管是否通暢,是否被大腿壓到,尿色是否正常;也不用去翻病例,確認有無手術簽字;不用逐項核對化驗報告是否正常,尤其是有沒有血型化驗單……
手術後,我被四個人喊著號子轉移到了平車上,一溜煙的推回病房。龍哥在手術台下幫我接好了女兒,一路推出手術室,一到門口,大誌先問:
“張羽好嗎?”之後才問:“孩子哭得好嗎?”龍哥說:“都好,都好,孩子哭得好著呢,她要是不哭,就該我們大夫哭了。”
這一幕被琳琳舉著攝像機完整地記錄了下來。產後我看錄像,發現大誌和大多數家屬的表現完全不同,他最先問的是老婆好不好,而不是衝上前去就看孩子。我總懷疑,這是他和琳琳事先串通好了哄我的。
我當產科醫生這麼多年,見過太多等在手術室門口的男家屬,他們幾乎沒有開口就問自己老婆的,都是上來就問醫生“男孩還是女孩”“是不是健康”“哭得好不好”之類的。很多時候,孩子推出來,男家屬還有身後的一眾老人,都是圍著醫生孩子長孩子短的,甚至全都要護送孩子回病房,要醫生反複交代和提醒,必須留下一個家屬在手術室門口等著產婦,裏麵的手術還沒結束呢,家屬們才恍然大悟。
在產房裏陪產的男家屬,應該說都是勇敢的、好樣的。不過,生孩子的時候,他們都好好陪著老婆一起加油使勁兒,隻要孩子一生出來,他們百分百撒開老婆的手,跑到一邊的開放暖箱,各種稀罕和好奇地看孩子去了。甚至很多人選擇性失聰,這邊胎盤滯留,醫生手取胎盤時老婆的嗷嗷叫、縫合側切傷口時的噝噝呀呀甚至大聲哭喊,一概聽不見。
大概,這才是真正的人之常情,人類總是喜新厭舊,將更多的熱情和關注給予新的生命和新鮮事物,也正因為如此,社會才能進步。
02
肌瘤、囊腫、積液,沒準都是障眼法
生完孩子後的另一場考驗就是養育小孩。先是婆婆和我媽輪番前來幫忙照料,之後又接連換了幾個保姆,有的是我嫌人家人品不行幹活不利索,有的是人家嫌我給的錢少還事兒多。保姆、媽媽、婆婆走馬燈一樣地換來換去,不管好不好帶,有沒有人幫忙帶,總之,女兒就在哭哭笑笑吃喝拉撒睡的循環往複中,一刻不停地長大了。
皇天不負有心人,幾經磨合,終於有一位馮阿姨在我們家一幹就是好多年。穩定的一個重要因素是,她在我們小區旁邊租了民房,丈夫在附近工地打工,女兒在附近的打工子弟小學讀書。所以你看,誰說出外打工闖蕩江湖,不能帶上男人和孩子?
按照工作合同,馮阿姨每周有一天休息,但是她從不休息,月底結錢的時候,我多補給她加班費。每次,我把錢湊成整數,裝進信封,用訂書器封口的時候,都會想一個問題,阿姨的待遇比我強多了,我這麼多年不知道加過多少班,從來沒人給過報酬。不過隻要想著一句“將以有為也”,或者同事們還不都是一樣,我就重新投入協和瘋狂工作的巨大旋渦中,渾然不覺失落了。
差不多每年的8月,馮阿姨都要和我請一次假,去附近的一家醫院“透環”
(注:避孕環是金屬環,在X線下不透光,透環就是在X線透視下了解避孕環在子宮腔內的位置是否正常、是否脫落等),開計劃生育證明,寄回老家的村委會。
其實,阿姨在我家這幾年,每年我都帶她檢查身體,因為自己是婦產科大夫,順便也把婦科幫她查了。但是作為外出打工婦女,她每年都要開具一次專門的計劃生育證明,用掛號信寄給村委會交差。
每年的健康檢查和“透環”都很順利,可這一年檢查後的當天晚上,馮阿姨一回來,就紅著眼睛跟我說:“張大夫,你們一家人對我都挺好,但是我不能再幹下去了,我得了很嚴重的婦科病,得好好治療,趁機我也好好休養一段時間,這幾年在外頭打工,確實攢了一些錢,但是一直沒把身體當回事兒,這回要好好調整一下,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要是身體不行了,以後就沒法幹活了,什麼都沒有了。”
馮阿姨這想法倒是在理,知道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不是掙錢不要命那夥兒的。可是,據我所知,我們婦產科也沒什麼病會嚴重到要休假和辭工的程度啊。再者說,這麼順手的一個阿姨說走就走,讓我上哪兒立馬找到接班的?我們這個家,老公出差十天半個月都沒問題,阿姨要是一走,大有天塌地陷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