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氣是打這兒來的。我回:“您老人家淨拿大刀了,底下的事兒不懂了吧?宮頸錐切術,在咱們科是常規備皮,有錐切多少年,就備皮多少年。”
“真的?”聽我說得如此理直氣壯,蕭峰的口氣略微緩和了一些。“當然,您老都做過成百上千的錐切手術了,難道平時就從來沒有注意過?”“沒,真沒注意,今天來的早,這不是VIP嘛,美女交際花,上頭領導和幾個好哥們兒都來打過招呼,我才特意趕在麻過去之前,跟她照個麵兒,免得落下話柄,說手術不是我親自做的。”
“嗯,長得確實漂亮,不光臉蛋漂亮,全身皮膚都好,哪兒哪兒都漂亮。”
我說。
“誰說不是呢?你瞧人家天生一個尤物,愣是被護士剃了毛,光不出溜的像個雞光子,饕餮天物啊!”
“行了,您快收收心吧,咱刷手去,後頭還跟著五台手術呢。跟您一起做了那麼多錐切,從沒見您像今兒這麼憐香惜玉,這也太不公平了吧?敢情人家普通婦女就活該剃成雞光子,漂亮妞兒被雞光子了,您這天就塌了,還都塌我這兒來了,連自己最忠誠最能幹的馬仔都拿過來就罵?”
“沒,沒,別生氣啊丫頭,不是衝你。回頭我得跟護士長講,像錐切,還有腹腔鏡切子宮切肌瘤切囊腫什麼的,這些無關外陰陰道部位的手術,根本礙不著咱們醫生事兒的,都別剃下邊的毛了,剃完了多難看啊。這得十天半個月才能長出來個大概吧?咱得照顧人家老公的情緒不是。”
顯然,和病人老公的情緒無關,蕭大俠這是自己受刺激了。作家畢淑敏采訪婦產科大家郎景和教授,問了一個很多人都感興趣,都想問的敏感問題:“做婦產科醫生,接觸的是女性特殊部位,作為男性,是否經受過特別的考驗?”
郎教授是全國首屈一指的婦產科大家,豈能被這等問題難住,他機智作答如下:“生活中,我是一個和常人一樣的男子。當我穿上白衣,我就進入了特殊的角色。我是一名醫生,我會忘記我的性別,或者說,我成了中性人。白衣有效地屏蔽了世俗的觀念,使我專注麵對病人。白衣對我有象征意義,是一身進入工作狀態的盔甲。當然,還是有一些特別需要注意的規矩,比如,為病人檢查的時候,必須有其他女醫務人員在場;從來不同病人開玩笑,哪怕彼此再熟,也要矜持把握。對於女性的生殖係統,我工作的時候,隻把它看作是一個器官,僅此而已。這對於一個敬業的訓練有素的醫生來說,並不是很困難的事。就像一個口腔醫生,讓病人張開嘴,想看的隻是她的牙齒,而不是要和她接吻。這些年來,我看過無數病人,好看的醜陋的,肥胖的消瘦的,妙齡少女或是白發蒼蒼的老媼,在我眼裏,她們都是一樣的,都是我的病人。”
此刻的蕭峰,我想,他並沒有對他的病人從心底做到一視同仁。麵對出奇好看的,覺得剃了毛影響了自然美,搖著頭咂巴著嘴,替人家替自己覺得不對勁兒,過去那麼多長得一般的下崗女工、年邁老嫗、大胖丫頭也沒見他多較真。
不過,也正因為男人的情緒還會在婦產科工作中偶爾冒出一個不經意的尖兒,甚至他自己都無從意識,還一副風輕雲淡、心底無私天地寬的模樣,但是,這小心思還真不賴,起碼人畜無害,歲月靜好,而且,最偉大的曆史意義在於,這男人的小私心拯救了婦科病房從今往後歸蕭峰手術的全部女性病人隱私部位的體麵,無論美醜。
11
什麼叫原發不孕?什麼叫繼發不孕?
我前後一共做了4年的住院總醫師,每天都在安排病人住院和出院。床位一時一刻都不能空著,加床都是滿負荷使用。每天早晨參加大查房,確定出院人數後,才知道今天能夠收幾個病人入院,然後在一整天的醫療工作中,利用兩台手術之間的空當,或者吃完午飯的碎片時間,一個一個打電話通知病人入院,這得益於我上大學考六級背單詞的拾零記憶法。
忙的時候,碎片化的“零”都沒得拾,經常是全部手術做完,晚查房之後,都夜裏九、十點鍾了,我才騰出時間來安排第二天的住院病人。打電話過去,聽到的經常是睡著後被吵醒,喉嚨裏嘰裏咕嚕含混不清外加超級不耐煩的聲音。如果前一天手術結束實在太晚,我就一大清早趕到醫院,7點鍾不到就給病人打電話,聽到的一樣是喉嚨裏嘰裏咕嚕含混不清外加超級不耐煩的聲音。這時候,十有八九人家還沒起床呢。
坐在電話旁邊的我,有時候饑腸轆轆,有時候人困馬乏,有時候強睜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幹脆閉著給病人打電話,有時候掙紮著撥完號碼,幹脆閉著眼睛聽電話那頭的盲音,頓時覺得全世界的人都有生活質量,而我,連生活都沒有。
一個沒有生活的人,就會變著法地琢磨如何破壞別人的生活。在長期的摸索和實踐當中,我得出一條寶貴的工作經驗:叫床,尤其是針對不孕症的病人,一定要等到晚上十點以後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