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的舞會結束以後,我們在半睡的狀態中乘著車子回來了。音樂仍然清晰地在我們的耳朵裏發出回音;我們仍然可以聽見每一個調子;我們可以把它們哼出來。一個被謀害者的眼睛可以把最後一刹那間所看到的東西保留一段時間;同樣,白天熙熙攘攘的景象和光彩,也映在夜的眼裏。這既不能被吸收,也不能被磨滅。樹精感覺到了這一點,她知道,明天的一切情形仍然會這樣。樹精站在芬芳的玫瑰花中間。她覺得她在故鄉就認識這些花兒,這是禦花園和牧師花園裏的花,她在這兒還看見了鮮紅的石榴花——瑪莉曾經在她炭一樣黑的頭發上戴過這樣一朵花。
她心中閃過一段回憶——一段在鄉下老家所度過的兒時的回憶。她的熱望的眼睛把周圍的景色望了一下,她感到一陣極度的焦慮不安。這種心情驅使她走過那些壯麗的大廈。
她感到疲倦。這種疲倦的感覺在不停地增長。她很想在那些鋪著的墊子和地毯上躺下來,或者在水邊的垂柳上靠一靠,並且縱身跳人那清澈的水中——像垂柳的枝條一樣。
但是蜉蝣是沒有辦法休息的。在幾分鍾以內,這一天就完了。
她的思想顫抖起來,她的肢體也顫抖起來。她躺到潺潺流水旁邊的草上。
“你帶著永恒的生命從土地裏流出來!”她說,“請你使我的舌頭感到清涼,請你給我一點提神藥吧!”
“我並不是一條活泉水!”泉水說。“我是靠機器的力量流動的!”
“綠草啊,請把你的新鮮氣氛贈一點給我吧!”樹精要求說。“請給我一朵芬芳的花吧!”
“如果我們被折斷了,我們就會死亡!”草和花兒一起說。
“清涼的微風啊,請你吻我吧!我隻要一個生命的吻!”
“太陽馬上就會把雲塊吻得緋紅!”風兒說。“那時你就會走進死人群中去,消逝了,正如這兒的一切輝煌在這一年沒有結束以前就會消逝一樣。那時我就又可以跟廣場上那些輕微的散沙玩耍,吹起地上的塵土,吹到空氣中去——塵土,遍地都是塵土!”
樹精感到一陣恐怖。她像一個正在洗浴的女人,把動脈管劃開了,不停地流著血,而當她流得正要死的時候,她卻仍然希望活下去。她站起來,向前走了幾步,最後在一個小教堂麵前又倒下來了。門是開著的,祭壇上燃著蠟燭,風琴奏出音樂。
多美的音樂嗬!樹精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調子,但她在這些調子中似乎聽見了熟識的聲音。這聲音是從一切造物的內心深處發出來的。她覺得她聽見了老櫟樹的蕭蕭聲;她覺得她聽到了老牧師在談論著一些偉大的事跡、馳名的名字,談論著上帝的造物可以而且能夠對未來做些什麼貢獻,以求自己獲得永恒的生命。
風琴的調子在空中盤旋著,用歌聲說出這樣的話:“上帝給你一塊地方生下根,但你的要求和渴望卻使你拔去了你的根。可憐的樹精啊,這促使你滅亡!”
柔和的風琴聲好像是在哭泣,好像是在淚水中消逝了。
天上露出紅雲。風兒在呼嘯和歌唱:“死者啊,走開吧,太陽出來啦!”
頭一道陽光射在樹精的身上。她的形體放射出五光十色的光彩,像一個肥皂泡在破裂,消逝、變成一滴水、一滴眼淚——一落到地上就消逝了的眼淚。
可憐的樹精啊!一滴露水,一滴眼淚——一流出來就不見了!
太陽照在馬爾斯廣場的“海市蜃樓”上,照在偉大的巴黎上空,照在有許多樹和一個小噴泉的小廣場上,照在許多高大的房屋上——這些房屋旁邊長著一棵栗樹。這樹的枝子垂下來了,葉子也枯萎了,但是昨日它還是清新向上。生氣勃勃。像春天的化身。大家說它現在已經死了。樹精已經離開了,像雲塊似地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她到什麼地方去了。
地上躺著一朵萎謝了的、殘破的栗樹花。教堂裏的聖水沒有力量使它恢複生命。人類的腳不一會兒就把它踩進塵土。
這一切都是發生過的事情。
我們親眼看見過這些事情,在1867年的巴黎展覽會裏,在我們這個時代,在偉大的、奇異的、童話的時代裏看見過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