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這種發展說明,他越深入地描寫生活,他就越感到苦悶。重重的矛盾紛紛出現在他的筆下,他無法解決。他早期作品中所表現的那種樂觀情緒,那種對於生活的美好願望,對於真、善、美的追求,這時他自己也感覺到不過是一種“幻想”。當然,這種感覺也有它的社會根源,並不是他一時的感情波動。
在拿破侖倒台以後,丹麥由於曾經和法國結盟,也成了一個戰敗國。它失去了廣大的領土,耗盡了所有的錢財。銀行倒閉;它曾經一度在戰爭初期利用“中立”的地位而發展起來的農業和小型工業,也全部破產,國內的兩極分化在急速加劇。雖然在安徒生開始寫“新的童話”的時候起,丹麥的紙幣已經開始能兌現,國內經濟也有逐步恢複的希望,但人民生活並沒有得到改善;相反,他們貧困的程度更是有增無減。這是因為新興的資產階級已經開始在上升的路上邁步。這個階級,在他們資本原始積累的過程中,對人民的剝削和壓榨,比起封建統治階級來,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它既然是在上升,當然也就顯不出它滅亡的征兆。雖然《共產黨宣言》在一八四八年就已經發表,安徒生顯然還沒有看到它,更談不上理解無產階級的理論。他看不出人民將會從剝削和壓迫中得到解放的遠景。
可是他又熱情地盼望人民能過幸福的生活,一個光明正義的社會能在人間出現。他在現實的生活中既然找不出滿足這個願望的線索,那就隻有求助於“上帝”了。所以“上帝”就在他的作品中成了一個經常出現的人物,一把解決問題的鑰匙。當然,他的上帝不是教會中的上帝——這一點從他刻畫的那些在人世間宣傳“上帝”的“福音”的牧師的形象就可以看得出來。他的上帝是“愛”和“正義”的化身。人間的矛盾、困難和不平,隻要提到上帝那裏他認為就可以得到解決。事實當然不是如此。《賣火柴的小女孩》中的那個小女孩,當有錢人在歡度除夕時,她卻在大雪紛飛的街頭凍得要死。這時安徒生讓她親愛的祖母到來,把她迎接到上帝那兒去,也歡度一個快樂的除夕,但事實證明,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到底還是在街頭的牆腳邊凍死了。安徒生本人也不能否認這個事實。
這是安徒生的苦惱。這種苦惱給他後半期的童話作品帶來一種憂鬱和消極的氣氛。這是他的時代給他造成的局限性。排除了這一點,我們就可以從他的童話創作中吸取一定的營養。他的作品中所表現的現實主義和民主主義精神,他的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創作方法,以及他生動活潑的語言和文風,在今天對我們說來,仍能起到有益的借鑒作用。
這個全集裏的童話和故事,大部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我在旅歐期間利用業餘時間斷斷續續地譯出的——有不少就是在丹麥過冬的時候譯的。那時歐洲戰後蕭條,許多國家都為糧食和副食品短缺所困。隻有丹麥的農業恢複較快,這方麵的情況較好。熱情好客的丹麥朋友曾多次約我到他們的國家去過冬。北歐在冬天天黑得早,夜裏非常靜。特別是在聖誕節和新年前後,家家戶戶窗上都掛著手工製作的星星,在夜色中發出閃亮,普遍呈現出一種童話的氣氛。在這種氣氛中我覺得再好莫過於把這幽靜的夜花在翻譯安徒生的童話上麵了。我國解放後,由於我未能把這些童話譯全,便把未譯出的部分一一補齊,最後參照丹麥安徒生博物館出的、由該館館長拉爾生(Svend Larsen)編的《安徒生童話故事全集》(H. C. Andersen:Eventyr og Historier)一九四九年版,全部作了一次校正。在目前說來,這是一部最完全的丹麥文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