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晚上,啟富先是歎殺豬的辛苦,“哪是人做的活呀,晚出早歸,人不人,鬼不鬼的”,又說要是他是金吾,就不幹這個了,本錢夠了可以做別的幹淨舒服的生意去。金吾對這項生意堅定不移。啟富感歎起自己一輩子做屠夫,被人看不起,還說不知到最後,會不會因為殺生太多要被閻王刁難。金吾說:“別說地位不地位的事,沒有什麼了。有錢了,妓女都很多人願意認作娘,嘿嘿。閻王嘛,師傅,我們要做唯物主義者。”唯物主義者,啟富不懂,但他理解金吾,他根本不信閻王。也許是金吾想給啟富打氣,也許是金吾想解釋一下為什麼不改行,他用安慰的、又有些炫耀的口氣說:“師傅,說了你別不行。我會點天文地理的。我這個地方殺豬能掙錢,長草也生金呀。我們蓮花村建成城市之後,城市再向哪裏發展,瞧瞧吧,四麵是山。我這個地方是唯一的地兒。多則五年,少則三年,我這裏至少值五百萬。我還想擴大麵積,可惜已經批不下來了哦。師傅,不是批不下來了,我還誰都不會說的。今晚我第一個在你麵前誇誇,我女人都不知道,她嘴多人傻。我們還是好好安心幹吧,好日子在後頭。到時我不會虧待你的。誰敢瞧不起我們殺豬的呢,嘿,殺——”

啟富從腳底到頭頂都冰冷了。金吾以為他是被這個秘密怔住了,其實啟富是徹底絕望了。

“走,我們鉤豬去。殺不了多久就要發大財了,就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哦。”

金吾邀請道,吹著口哨去儲豬間鉤豬了。

啟富覺得自己的處境退到了有生以來的最低穀,一種絕地反擊的衝動占據了他、控製了他。“向前,不要退縮”,他耳畔響起了自己經常教導兒孫的這句活。他應邀也鉤豬去,緊隨著金吾進了儲豬間。

鉤子的出現,豬群潮水一樣湧動。金吾這時特興奮,為自己的富貴未來得意忘形。他瞄準著豬,保持獵豹發起突擊前的那種狀態。豬好像清醒了自己的處境,亂成了一團糟,金吾幾次要出手時,都在毫秒間取消了行動——沒有精準地鉤住豬,就容易鉤到自己頭上。越是失手了幾次,越是注意力集中,金吾沒有注意啟富就在他的身側。正是啟富的摻合,致使豬群過度驚慌,致使金吾無法確定目標和精準出手。

啟富同樣無法出鉤,當確定了一個靜止的目標時,另一個屠夫一揮鉤,靜止的又移動了。他們兩個人都隻有目標,隻有興奮,各自鼓著一股殺勁。啟富終於鉤住了一頭……

事故發生了。

金吾的鉤子鉤豬時落空,鉤到自己頭上去了,因為他鉤向的那頭豬,被啟富鉤住的豬擠開了——恰在此時,啟富與豬之間的“拔河”發生了力量逆轉,豬後跌了一步。

流血、昏迷、送醫院……

所有的親人來了,朋友來了:急救室外擠滿了人。突然醫生開門允許人們進去,一下子在手術台旁圍了一大圈。金吾清醒了,他的目光轉了一圈,最後停在了啟富的臉上,很久。他嘴唇動動,但已經沒有了聲音,隻好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喪事辦完之後,有人找到金吾老婆談屠宰場盡快開業的事——豬肉生產關乎民生大計,不能停產太久,否則會引起本地豬肉價格的波動。金吾老婆說,讓啟富師傅一個人先做起來,師傅要的話轉給他;這應該也是金吾的意思。

啟富的兒子特地請假回來了,笑聲朗朗地進門,一看見啟富,就過來擁抱了一下老父親——這是兒子成年十多年來第一次這樣。但事故發生以後,啟富總是呆頭呆腦,注意力不能集中。轉讓的事情都是他兒子幫著辦理的。成本核算後,另加一些轉讓費,一共二十五萬塊——他兒子的同學答應全出。因為仍在喪期,轉讓的正式手續沒有辦,議定付了一萬元定金後,可以先開工。

重新開工的那個下午,啟富是走路去的。很想要女人去作伴——但他終究沒有,因為他覺得女人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去了可能會叫他更內疚。他在去開業的路上,仿佛金吾在鉤著自己往前拉,是向前呢,還是拔河一樣後退。啟富還是不願做個後退者。他害怕歸害怕,向前歸向前,兩項同時控製著他。

有一輛小車停在門口,下來一個人,帶著金邊眼鏡,麵相斯斯文文的,個子也很小號。他一見啟富就喊大伯,就熱情地握手。那人自我介紹,他就是啟富兒子的同學。他沒有多說什麼,提出了兩點看法,一是這個屠宰場必須和以前一樣,一切正常;二是安慰安慰他的大伯,“人死不能複生,活著的就是要把日子過好;聽說你精神不是很好,這就不對嘛,生死有命,富貴就靠自己把握啊。”

那人走後,啟富照例開始了燒開水、磨刀、衝洗房間。豬送來的時候,那個人習慣了還是喊“金吾,簽字”,啟富簽字的時候,手有些發抖。屠宰場因為豬的到來一下子熱鬧了,豬的唧唧哼哼卻使啟富更加感到孤單和壓抑。

隨著最後一縷霞光的收起,黑暗籠罩了大地。屠宰場的燈光異常明亮,但啟富的心離開光明遊離到屠宰場之外了。由於豬血豬零碎都排泄在外麵,圍繞著屠宰場,雜草茂盛,野物雲集。長期以來,食物鏈在這裏異常活躍,這裏的廝殺與死亡一到夜間就大規模上演。老鼠、蛇、蝙蝠、野狗、夜鷹……尖利的怪叫、詭異的魅影、淒慘的呻吟……以前啟富沒有感覺到這些,這晚他才身臨其境。

一頭豬都還沒有殺,他有些想逃離了。他又想起剛才那個人說的,要保持一切正常。這是什麼意思,懷疑我故意謀殺了金吾?絕不是故意的。絕不是故意的,是他邀的去鉤豬,他說“走,我們鉤豬去”——誰也沒有規定不能同時去鉤啊。……不是故意的,怎麼就那麼巧?不是故意的,怎麼就在那個時刻鬆了手。如果不鬆一下手,被鉤住了的豬不後退,就不會撞動金吾要鉤的豬。……

啟富的頭很痛。他想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自己到底有意還是無意?他極力去回憶那個時刻,那幾分鍾,那幾秒,甚至那幾毫秒的細節,但一切一會兒夢境一樣,飄渺無跡;一會兒就在眼前,真真切切。

為擺脫這種折磨,他橫下心來,提著鉤子來到儲豬間。他的出現引起了豬群的騷動,可啟富把這種騷動看成了豬群的狂歡,在表達對自己的鄙視和厭惡。他惱羞成怒,一下就鉤住了一頭,就往操作間裏拉。然而,他與豬的力量勢均力敵,拔河一樣僵住了。

“你沒有資格殺我!”

被鉤住的豬說。接著,所有的豬幫腔。

“你沒有資格殺豬。”

“你用過去的那種殺豬法殺,我們才服。你老都老了,還來染上一身殺氣。難得善終啊!”

啟富無言以對。他用力拔了一下,毫無動靜——他的力量已經無法超過對方了。

這時,他的目光與所鉤那頭豬的目光對視了一下。啟富做了一輩子的屠夫,這還是第一次與豬眼對視——看到了一雙閃亮的眼睛,充滿著思想和感情。說仇恨也不是,說寬容也不是,說痛苦也不是,說求饒也不是,說豬眼也不是,說金吾眼睛的也不是……

啟富突然觸電一樣,身子一麻,棄鉤而逃。

縣城新區在蓮花村新成立的警務室裏,啟富糾纏著,要求自己被拘留。

“金吾的死我有責任、有罪。金吾是我害死的。”

“是你鉤了他?不是吧。是你推了他?不是吧。不是你的錯,老人家。”

“我鉤著的豬推了一下他要鉤的豬。”

警察們哭笑不得。

“這不犯法。沒什麼,沒有規定哪個時候能出鉤,哪個時候不能出鉤。你想太多了,你回去吧。勞動中,難免會出意外的哦,你們師徒這麼多年的往來,村裏人都知道,情誼太深了啊。”

“我的豬推了他的豬。是我害了他。……”

警察們不耐煩了。

“上了年紀,手勁是要差些的,是不穩定的。隻要不是故意鬆勁就沒有問題。是故意的,你就不會來說哦。”

“……”

……

其實,這個事情到哪裏都無法確證。啟富被送回了家,警察還交代,要好好安撫他的情緒:

“老一輩的屠夫,因為迷信思想,到了晚年總是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做家屬的要理解啊!……”

女人拿怪怪的眼光瞧他,兒子更是不去正眼看他。這晚家裏的氣氛是僵死的,啟富隻好提前上床了。這晚的世界出奇地安靜,但情況發生了很大變化。

啟富自首和啟富瘋了兩個版本的傳言連夜傳開。第二天一早,金吾的女人到啟富的家裏,退回轉讓的一萬元定金,要求廢除轉讓。啟富的兒子與他那個同學經過幾次電話密談,最後決定放棄。屠宰場的轉讓不得而終,屠宰場的屠宰完全停止了。

菜市場依然有肉買,沒有人去追問是哪裏屠宰的。啟富偶爾出來走走。看到他的人,都遠遠地回避他。

兩個月後的一個早上,啟富來到了長虹立交橋下站街——他老得很快,腰、背都彎了好多,步履也有些蹣跚了,左手還不停地抖動。人們聚到他的身邊來,開始是好奇地圍著看。後來有一個人說開了,就都七嘴八舌地調笑著:

“啟富,你到底是不是故意鬆了一下手?我看是故意的,現在報應了吧。怎麼你這隻手抖個不停呢!”

“啟富,不是你故意的,是豬故意的!”

“啟富,派出所不審你,殺了一輩子的豬,閻王可要審的哦。金吾的事,他要順便問問的喲。別找派出所了,到時到那裏去說吧!”

“如果我是你呀啟富,不是故意的不說,是故意的更不說。轉讓到手三百多萬,兒孫都花不完。”

“現在金吾女人可牛了,三百萬到手。追求者們都打起架來了喲,你知道嗎啟富?”

……

這天從早到晚,打趣啟富的人很多,雇傭啟富的人卻沒有一個。

責編:朱傳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