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你就出山幫幫徒兒吧。你能殺幾頭算幾頭的錢,一頭五十塊,計件付現錢。人家運磚上樓,一天也不足一百塊。師傅你這樣的身子骨,出山了一天至少能有四五百塊……”

金吾還沒說完,話被師傅的幹咳打斷了。女人接著話題一味地說好好好,說去去去。

“師傅,你考慮考慮,去的話給個信。我就天天下午帶你去。”

女人幫著問道:

“你師傅的老殺法,在你那裏沒用吧,總不能再請幾個人幫忙捉豬嘛。”

“師娘多心了,老殺法師傅那麼溜,新殺法師傅看一眼就會了。很簡單的,豬會幫著我們殺豬的,就像傻逼被人販子賣了還會幫著數錢一樣。嘿嘿……”

金吾知道自己對著師娘說逼字不好,吐了一下舌頭就知趣地急著告辭了。殺豬的人的確難尋,不是實在找不到人,他也不會來找啟富。

“很簡單的,豬會幫著我們殺豬”,這天晚上啟富聽著一頭接一頭的豬叫,被這句玩笑話弄得幾次衝動要起床去看個究竟。

第二天下午,金吾的摩托車發動的時候,女人在樓上喊:

“金吾,金吾,你師傅想去你那裏看看。”

啟富就坐在了金吾那豬叫似的摩托車後麵,雖然離得不遠,但因為大山隔著,隻能走彎彎曲曲的沿河小道。一路上,金吾幾次沒話找話,啟富還是愛理不理。

到那裏後,兩個房子還是空的。

金吾一邊從摩托車工具箱裏拿出幾把刀放在門口的磨刀石旁邊,一邊叫師傅進去坐。屋內有幾個油膩很厚的鬆木矮凳子。金吾把牆上的開關一摁,水管就開始給鍋裏灌水,然後他拖一個凳子到鍋灶前麵,坐下開始了生火。火旺起來了,就開始磨刀。啟富沒坐,也沒問什麼,但看得十分仔細。

為避免尷尬,啟富很快就自覺地去照顧火了——其實劈好的幹燥的鬆木,基本上不要照顧的。他本能地覺得這就是泡死豬的開水,用兩個鍋是為了加快燒水速度,可以輪流燒。按照他的行業老規矩,需跪下燒三把柴的。這次他沒有下跪。正在他看著火苗想傳統老規矩的時候,汽車的喇叭響了,接著就是一群豬的唧唧哼哼聲。金吾繼續磨他的刀,後來進來一個人,拿個單子給金吾簽了字。

“師傅,去看看吧,是不是十五頭?那就是我今晚的任務。”

另一間房叫儲豬間,一下子就擠滿了豬,十五頭。原來房間設計很機巧的,車廂與後門一相連,豬就能輕易被趕進儲豬間。屠宰場一下子熱鬧了。

刀磨好了,金吾就衝洗地板,也是開關一摁,水管把瓷板磚衝得幹幹淨淨。

“這操作間的六麵牆都要衝濕,隻有保持濕度,豬血噴上去了衝洗起來才容易些。”

金吾開始傳授真經了。

“師傅,我馬上開始殺豬了,先讓你看看一個工具。小物件大用途。”

金吾從摩托車工具箱裏拿出一個一尺來長的鐵鉤子。鉤子很鋒利,另一頭有一根橫杆,整個如一個“丁”字,隻是上麵的一橫旋轉了九十度,便於使用。金吾向啟富示範怎麼握鉤。隻見他左手掌心緊握橫木,拇指食指一頭,另外三隻一頭,鐵鉤子從中間伸出來,鉤鋒正好向上。

“我們要用這個鉤子鉤住豬嘴巴下麵的肉。說沒有用,我先殺一頭你看看。”

金吾的鉤子鉤著一頭豬的下巴,牽牛一樣把它牽到操作間來了。豬和金吾沿一條直線的兩頭用力,拔河一樣,但人的力量很大且精於控製,豬被乖乖地牽引著。當豬被牽到水泥地的中央時,金吾右手撿起備好的尖刀。金吾喊了句師傅注意看喲,就左手抬起,把豬的頭拉仰,用尖刀對準脖子的抵心髒處,左右手同時協調用力,刀就進去了。在抽出尖刀,回出鉤子時,金吾身子一閃,噴射的豬血沒有灑到他。

拔河的一頭一鬆手,豬往後一退,倒下了。然後,這頭噴血的豬就在地上自由地掙紮著,嚎叫聲,還爬起來跑幾圈,血染一身。對此,金吾看都沒看,加柴燒火去了。

“關鍵是豬就是豬,死到臨頭了,都拚命往後退。讓它翻滾吧,掙紮幾分鍾就安靜了。豬死後,用開水一淋,之後的事就都在水泥地上操作,關鍵是現在的刀好,特好的鋼材,還配了什麼什麼金屬材料,剃毛、開肉特爽快。……”

金吾聲音很大,蓋住了豬的叫聲。但啟富早已目瞪口呆,耳朵裏轟鳴著,沒有聽到金吾的指導。金吾還沒說完,豬還在掙紮,啟富就出門了。

“師傅你慢走,過不了多久就有車子來拉肉的,我實在不能送你回去啊!決定來的話,一頭豬五十塊,五十哦。”其實金吾也不是真的尊重這個師傅,他把後麵一句說得很重,想發揮錢的吸引力。

啟富心中翻醬倒醋,有對豬的憐憫,有對金吾的憤怒,也有對自己的嘲笑,有對自己那個手藝的絕望。這樣簡單、這樣下得了手、一進一出就是他金吾日進六七百元的工作……豬和屠戶麵對著麵,刀就在中間比劃,這殺豬還叫殺豬嗎……金吾殺進去,沒有旋轉一下,豬走的路程就遠很多,那頭豬現在死了沒有……他一路走得很快,翻山路回家,到了山上才喘一口氣。

縣城新區的全境在啟富的眼下了。無比熟悉的那民房頂上的炊煙、菜園子碧綠的葉子、羊舍豬圈的氣味、田埂小道的野菊花、池塘裏打滾的水牛,變魔術一樣,竟然沒了。彌漫的塵土被夕陽的霞光染上了紅色,暮靄一樣。他首先看到了一叢樓房,那是所有蓮花村人聚居的蓮花小區。那是已經長成的鋼筋水泥林,它的四周的樓房,雨後春筍一樣,在冒出、在拔高。街道縱橫交錯,工程車穿梭其間,揚起更多的灰塵。對這個環境他十分陌生,他感到了恐懼。他在南昌兒子那裏住了三年,也始終沒有適應城市。如果沒有銀行存折,他想不到其他的生存辦法。他往更遠處看了看,那裏是繁華的老城區,他突然想到了站街。他搖了搖頭以極快的速度下山來了。

回到家裏,女人見了他大氣都不敢出,更不敢問他——加倍悉心地服侍好他的晚餐和洗腳洗臉。女人平時罵罵咧咧表麵上淩駕在啟富之上,其實啟富是家裏的絕對權威。

這天晚上,啟富的耳朵裏依然是豬叫聲不斷,但他的感覺截然不同。他不再是站在高處的憐憫者和安撫者,不再是聲音的傾聽者。他覺得是自己發出聲音,是豬發出了他啟富自己的心聲。被一個鉤子鉤著,自己拚命地往後退著,隻有痛著,隻有掙紮著,隻有任人宰割。啟富拉開被子,扯了棉絮堵住耳朵,但沒有用,聲音還是能聽到。他突然明白,聲音不是從外部進去的,而是裏麵內生的。他感到一陣恐慌。他對自己的處境進一步清醒了,他覺得要抗爭要擺脫了。他突然吆喝了一聲,女人嚇得坐了起來,啟富覺得舒服一些了。

他一吆喝,豬叫的聲音就消失了;但安靜不了多久,又會響起。這夜啟富發神經一樣,吆喝了很多次。女人不敢問,不敢打電話給兒子,心驚肉跳地熬到天亮。晨聲喧囂,耳朵裏卻安靜了。吃早餐的時候,啟富很輕鬆,對女人說:

“今天跟金吾去殺豬。”

兩軍對壘,倒戈的戈更具殺傷力。啟富在豬群和金吾的兩個陣營間,由豬群倒向了金吾。第一個晚上,試殺幾頭,技藝一次比一次有大進步。第二天他就有了一套自己的工具,全新的。第三個晚上,他殺得比金吾還多,金吾說了很多“寶刀不老”之類的好話。啟富手法的關鍵是殺進去旋轉了一下,噴血快了,縮短了豬的生死路程。他的操作注意力集中,從不對視豬的眼睛,用力精準、直接。隻見他手起鉤準,刀出豬斃,金吾心悅誠服地再次拜他為師了,也高興招來了一個技藝精湛的員工。

大把大把的鈔票壓在枕頭下,改在白天睡覺的啟富再也沒有聽到過豬叫的聲音。他心裏平靜,隻是渾身筋骨有些累。睡到下午四點後,總能恢複元氣,輕鬆愉快地坐到金吾的摩托後座,奔赴屠宰場。

一個人的屠宰場變為兩個人操作了,他倆合作得心情愉快,工序流暢。他們一起說說話,笑話、葷話,也議論國家大事,夜晚就不那麼顯得漫長了。聽豬的叫聲,就像開拖拉機的聽馬達聲一樣;開豬的胸膛,就像木匠砍開木塊一樣。不過有一件事,他倆都十分小心,那就是當一個人去鉤豬的時候,另一個人不鉤。如果兩個人都鉤豬的話,豬群亂竄,豬擠動著豬,容易造成鉤子鉤不準的情況。勞動中的很多禁忌總是自然而然的。

啟富的生活立即得到了改善,女人買菜不再等待中午的剩貨了,窗戶的玻璃裝上了,女人衝廁所也不罵了。還有一個變化就是給南昌打長途電話的機會更多了,一說就幾十分鍾甚至超一個小時,做爺爺奶奶的總有與孫子說不完的話——孫子十歲了,因為朝夕撫育了三年,能說一口流利的家鄉方言。雖然一家人不能住到一起來,但這種富足、其樂融融的日子讓啟富的臉色越來越紅潤了。不知不覺,啟富開始教導兒子、孫子要向前,不要退縮,老是拿殺豬說事——看得出來,啟富對自己的工作很有幹勁,很心安了。不久,孫子一接電話,先自我喊幾句口號:“向前,不要退縮!”於是一家人笑開了。

然而,生活總在戲劇中。兒子從內部得到機密消息,屠宰場的土地納入了城市規劃,要建一條隧道和一座橋,山那邊的荒灘就變成金銀了。那地麵上的建築就隻有金吾這個屠宰場。金吾即將成為百萬富翁了,至少三百萬,可金吾還不知道。“就是想趁他還不知道,設法轉讓過來,這就是商機。我那個同學在那個部門工作,他說這個事就靠我們做通金吾的工作。他出轉讓費,一百萬都行,他全部出。轉讓到手,到時一人一半。至少一百五十萬。”兒子說得很激動。

如果轉讓到手,大富大貴的日子即將到來。這天啟富坐在破舊的摩托車上,看著金吾疲憊的背景,內心怎麼也無法平靜。他知道金吾這個場開起來,投資不足十萬,證照手續辦下來,不超過十五萬塊。這晚殺豬,啟富一下子有勁,一下子沒勁。金吾說玩笑話,他也笑起來皮笑肉不笑。他恨不得直接提出轉讓,但他最終還是理智冷靜的。這天晚上沒有讓金吾感覺到任何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