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電話的人還有什麼話,就這樣簡單嗎?”
“那個老伯伯有點口齒不清,一邊說話,一邊還滋啦滋啦地響,聽了半天才知道他說小女孩還有一個舅舅,等一下到報社來反映情況。”
鄭重天一言不發,拯救那個名叫阿秀的“妓女”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他是躲藏在文字背後說話的導演,“東北土匪”林坤偉約定在一個小時後,會帶著他的那個營養不良、走路東倒西歪身子像莧菜一樣細長的外甥作為形象代言人來報社。人總是同情弱者和可憐不幸者的,他鄭重天就是要強化這種效果來渲染氣氛,達到撈人的目的。
鄭重天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現在流行集體辦公,他這個首席記者還沒有到獨占一間辦公室的待遇,而是在大辦公室裏劃了一塊,形狀就如星級賓館廁所的蹲坑,三麵用塑料有機板隔開,裏麵安一台電腦,站起來可以俯瞰到辦公室的全貌。
剛在辦公椅上坐下,三江律師事務所的陳律師不合時宜地找上門來。陳律師一身西裝領帶,像剛參加重要的外事活動回來一樣衣冠楚楚。他找鄭重天沒有任何事,純粹是來看看這個早報名記聯絡感情的。這位多年前畢業於三流大學法律係的大學生,當初靠鄭重天的人脈進律師事務所時,窮得吃快餐住底層廉價房,一身皺巴巴的西服經常遭遇人家對他身份的多重懷疑。但是,這小子經過多年的拚搏,出了名冒了富,現在開名車穿名牌喝名酒就隻差泡明星了。作為三江律師事務所的重要合夥人之一,陳大律師每年純掙二三百萬元。以前拘謹的小律師成了大律師,但他對鄭重天有感恩之情,每次法官、檢察官讓他帶班吃飯,都要喊上鄭重天。陳大律師掏錢請客的小事不含糊,大事也更不糊塗,他說現在有權的人最怕媒體曝光,輿論這東西不能小看。你鄭重天大記者就是本埠的焦點訪談,我傍著你,那些專門打電話要我買單請客找KTV小姐扔扔骰子玩玩葷腥擦邊球的法官見了也得讓三分。當然,我們是好朋友,直說無妨!
陳大律師拿出一盒高檔的“冬蟲夏草”香煙,抽出一支遞給鄭重天。
鄭重天突然想起阿秀的事,可以找這個大律師參謀一下哩。就說:“咱們去吸煙室好好聊聊。”
報社的吸煙室氣派豪華,大沙發大茶幾,一道透明的玻璃門將辦公區隔了開來。鄭重天用手撣了撣毫無灰塵的沙發,請陳大律師入坐,而陳大律師卻讓鄭重天入坐,兩人別扭地相互謙讓一番後,終於坐到了一起。鄭重天吱吱地抽著煙,簡明扼要地把阿秀的事告訴了陳大律師,最後補充:“這是人家向我們新聞熱線反映的!”
“從我個人的角度看,這個女人是受害者。但是,我們國家的法律依據和事實依據是有所區別的。比如你在KTV認識了一個陪酒女郎,你和她交換了名片後,你們相互就算認識了;如果她在陪酒的同時又陪你上床,法律上不能視為賣淫嫖娼,但事實上你是在嫖娼。至於那個叫林秀秀的女人,從法律上來說她傳播了性病,就是違法。而事實上她和周阿毛從相識到上床,最多也隻能算軋姘頭,是道德品質問題。但是,公安機關辦這個案是以法律為依據的,這事的難度就是在性病上。”
“如果你碰到這樣的官司,敢打嗎?”鄭重天問。
“不敢,有些冤假錯案就是這樣製造出來的,但你說是冤假錯案,又難說。社會上許多事情就是稀裏糊塗的,說不清道不明,誰讓她處在社會的底層。說實話,這個官司我是不會接的。當然,正道走不通的路,有時隻有仰仗斜道,請客送禮也是一個辦法。還有,你的輿論監督也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
“高見高見!”鄭重天要的就是他的這番話,他完成了自己的法律谘詢,也吸完了三根高檔香煙。這時,吸煙室的玻璃門開了,來人是鄭重天的同事遲媛。她對鄭重天說:“可憐啊,一個外地打工仔拖著一個病蔫蔫的小孩在熱線值班室,差點就要跪在晴晴的麵前了,頭說這事要你去采訪了解一下,現在他們已到了辦公室,你快去了解情況!”
官場上有這樣的說法,三十七八,飛黃騰達;四十七八,垂死掙紮;五十七八,死蟹一隻。鄭重天的頭已是一隻死蟹的年齡了,隻求版麵無錯不求升遷當官,所以他早就成了一個退位的君王,將許多事丟給正覬覦著主任位置的遲媛去辦,而遲媛則是早報內部傳說中的未來部主任。
三十出頭的遲媛原是要聞部的當紅記者,負責采訪市委書記的重要活動,幾乎每天的頭版頭條都有遲媛的大名呈現,她來社會新聞部原本不是自己的初衷,要聞部是報社的黃金部室,記者下基層采訪前呼後擁走到哪裏都是座上賓,不但飯局多多,而且大小禮品也不在少數。社會新聞部算什麼,版麵的新聞隻是給讀者看一看樂一樂的味精蔥花。遲媛是考慮到社會新聞部的陸主任快到退居二線的年齡,才屈尊來到社會新聞部當什麼主任助理。上層跑久的遲媛頗有心計,到了社會新聞部後十分低調,不顯山不露水。但遲媛也知道,在社會新聞部,自己的最大競爭對手是鄭重天,鄭重天不但是報內報外都有名氣的記者,新聞稿也寫得一流出色。為此,遲媛常玩籠絡鄭重天的小手段,常把能引起社會反響的新聞線索交給鄭重天去采訪。她要讓鄭重天明白,本姑奶奶真愛無私一心要把你推上業務尖子的寶座。
陳大律師很知趣地與遲媛打了個招呼,然後對鄭重天說:“你們有事聊,我就走了,不用送!”
九
鄭重天在辦公室裏看到了林坤偉,他手牽一個病蔫蔫流著鼻涕的瘦個小男孩,男孩木訥、害怕地倚在牆角邊,雙腿還在不安地抖動著,男孩腳穿一雙硬化的舊風涼鞋。陸主任一臉傷感地在動員社會新聞部的記者編輯們獻愛心,他悲憫地說:“孩子真可憐,春寒季節還拖著拖鞋,大家捐衣服鞋子也可以!”陸主任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派出所那幫警察真缺少人文關懷,不顧兩個小孩的生活起居,就把他們的母親關押起來,萬一兩個孩子不幸出事,不就成了冷漠警察,類似的事情外地媒體曾披露過,我們也該披露一下,敲敲他們的腦袋!”
不用猜測,鄭重天已經知道這個病蔫蔫的男孩是阿秀的兒子,別看林坤偉這家夥外表粗枝大葉,辦起事來還真有謀略。
陸主任看到遲媛陪著的鄭重天,像看到救星一樣急迫地說:“小鄭,這事我們商量後委托你去全麵了解一下,輿論監督該是發揮作用的時候了!”
陸主任發動的獻愛心活動正在熱烈地展開。記者編輯們都不差錢,舊時男女結親也講究雙方的社會地位和經濟情況,門當戶對一直是現實婚姻的準則,記者編輯們無論娶的老婆還是嫁的老公,都是一個水準上的。更甚的是有姿色的女記者女編輯,還會嫁個有錢的老板和企業高管,他們不差施舍給窮人的幾個錢。聽到主任那番充滿悲憫之心的動員,都積極響應,還把希望的目光深深地投給鄭重天。他們在譴責派出所缺少人性化操作的同時,都說捐衣捐褲還得回家翻箱倒櫃地去找,找來了合不合孩子還是一個問題。我們總不能眼巴巴地看著這個可憐的孩子繼續挨凍,我們這座城市的名片是愛心城市,目的就要讓外地人體會到愛心,大家還是捐錢吧!於是,毫不猶豫地你一百我二百地塞給主任,還有幾個好事的記者,又遊說其他部室參與這項由社會新聞部組織發起的獻愛心活動。不到一個小時,竟有了五六千元的捐款。鄭重天瞄了一眼林坤偉,他的神色看似一臉淡定,但鄭重天心想,這家夥一定偷著樂哩!
說句實話,鄭重天要的就是這種群情激奮的效果,人的情緒一旦被調動,有時理智就會讓步。鄭重天抓住時機,對陸主任說:“讓孩子留在我們的辦公室,他母親的事要瞞著。孩子缺少理解能力,知道真相後會影響他的心理健康,我先采訪一下他的舅舅。”鄭重天煞有介事地將林坤偉帶往小會議室采訪,而瘦骨如柴的小男孩被留下後,編輯記者們從小賣部買來巧克力、牛肉粒等花花綠綠的零食,一個勁地往他的手上塞。幾個年長的女記者看到他膽怯的樣子,又忙著剝開裹著的紙,往他的嘴裏塞。仿佛吃了巧克力、牛肉粒,立馬就能改善他營養不良的狀態。但是,記者們接電話的聲音、複印機刻板的吞吐聲和電腦打字的劈嚦啪啦聲,使這個來自東北深山老林的小男孩有一種沐猴而冠的呆愣。突然,他哭了,他吸著淡綠色的鼻涕,抽泣著說自己的妹妹還隻有九歲,病剛好,缺少營養,這幾天吃的菜都是他從菜場裏撿來的爛菜葉瓣和臭魚臭蝦,他吃不下這麼高級的零食,也舍不得吃。小男孩的懂事再次激發了編輯記者們的愛心,有人叩擊著小會議室的門,詢問鄭重天采訪進展如何了,應該趕快和派出所交涉,不要在我們這座充滿愛心的城市出現多年前四川成都冷漠民警導致三歲小女孩餓死家中的悲劇,給我們這座愛心城市抹黑。還有幾個記者給小男孩拍照發微博,讓眾多網友來關注此事。
鄭重天與林坤偉攻守同盟般的采訪終於結束。林坤偉帶走外甥的同時,也帶走了許多善良的女記者、女編輯的眼淚,他用極其真誠的語調說:“老天有眼,我碰到了好人,就算我姐不能從婦教所出來,我也會永遠銘記你們的大恩大德。”
“你別擔心,你姐一定能回到孩子身邊的,我們社會新聞部立馬策劃這事,鄭大記者又是能人!”遲媛對林坤偉說,並一直把他送到電梯口,以示自己也是堅強的後盾。
送走了這對舅甥後,鄭重天回到自己那個三麵圍著有機玻璃的辦公區,吸了口氣,拿起桌上丟著的煙,慢慢地點燃。辦公室是禁煙的,但同事們知道他重任在肩,默許了。鄭重天抽著煙,思索著能否讓阿秀從婦教所出來,心裏還沒有底,但他感受到一種刺激,因為這事不僅僅是撈人,也是在救助兩個可憐孩子。這樣一想,他竟感到自己的責任重大,對自己說:“先打個電話投石問路嗎?”接著猛抽一口煙,把長長的煙蒂摁滅在A4紙上,然後把紙揉成一團。定了定神,他把電話機拿到懷中,開始撥號,撥通了當初負責阿秀一案又幾次邀請他出席答謝宴的那家派出所所長的辦公室電話。鄭重天聽著話筒裏傳出來的嘟嘟聲,心裏有些發毛和不著邊際的空虛,直到話筒裏傳出了“哪位?有事請講”的提示,鄭重天才字句斟酌地用標準的公文語言說:“嚴所長,我是早報社會新聞部的記者鄭重天,你還記得我吧,我正準備到派出所去拜訪你哩。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我們報社的新聞熱線今天一早接到西郊社區一位老太太的電話,說她所在小區的底層出租房內住著一個外來務工人員的小女孩,患病已有多日,和她未成年的哥哥相依為命。據稱她的母親林秀秀作為賣淫女被你們抓走送婦教所改造,而兩個孩子無人監護,也不具備勞動能力,當然也沒有經濟來源維持正常生活,靠小區裏的好心人接濟過日子。”
鄭重天極力避免個人的觀點,完全是局外人的口氣客觀地補充道:“社區幹部可能是危言聳聽,據說這兩個小孩隨時可能餓死,靠人們的接濟並不是最終解決問題的方案。”
派出所的嚴所長一陣沉默,鄭重天聽到電話筒裏傳出來的電流聲,內心很緊張,他害怕嚴所長突然冒出“大記者,是不是你朋友托你來撈人的”這類話。說句實話,鄭重天確實幫過酒後駕駛被查,歌舞廳搞淫褻活動被抓的撈人事,如果嚴所長客客氣氣地說出此話,他還沒有想到如何回答哩。忽然,電話那頭響起了嗬嗬的笑聲,笑得鄭重天莫名其妙。隻聽嚴所長說:“大記者來撈人晚了,曝光也曝不了啦!但我已注意到你們記者就此事發的微博,據我所知,轉帖已有五六百號人,還有上百條評論。”鄭重天更是一頭霧水,這是咋回事?隻聽嚴所長補充道,“當初我記得林秀秀還有一個弟弟叫林坤偉,他當麵向我們承諾做小孩的監護人。關於這事,這兩天有一個退休老幹部一直向我們反映,我們也想找林坤偉麵談,哈哈,找不到他還要麻煩你在報上登尋人啟事。”
鄭重天一頓,猝然意識到反映問題的老幹部肯定是邊元慈。邊元慈前幾天塞入他家信箱的那張讖語一樣的紙條,提到要他關注底層和到派出所掛一號,不是有所指嗎?看來這個貌似無事生非的老人還挺關心低層弱勢群體哩。但他沒問嚴所長,而是對他說:“林坤偉來過我們報社,我找到他後馬上告訴你!”擱下電話,鄭重天在手機裏按圖索驥地找到了邊元慈的手機號碼,但他沒有撥打過去。他想,老人不明說,肯定有他的道理,那就別去戳穿這張紙。鄭重天的手機裏沒存林坤偉的號碼,他撥通了黃韋的手機,要黃韋馬上告訴林坤偉,事情有所進展,如果派出所聯係到了他,也別急著去派出所,等待時機成熟趕去。
打完了電話,鄭重天籲了一口氣,抽了一根煙,就給嚴所長打去電話,說已經托人去找林坤偉。他還幽了嚴所長一默,說如果林秀秀的事情有進展,找不到林坤偉的話,就免費替派出所在報上登一則尋人啟事。
嚴所長在電話裏又傳出了笑聲,熱情地說:“鄭大記者何時再來我們基層視察?我們公安工作離不開媒體的支持!”鄭重天客套地說:“我們媒體也離不開你們的支持啊,這樣吧,你們內勤民警若有QQ,就加我,這樣我們聯係就密切了!”
嚴所長是個明事的人,知道輿論監督的力量。對派出所處理林秀秀一案,他知道是存在欠妥和不慎的地方。而前段時間他接受鄭重天采訪時,還饒有興趣地介紹了“鴨子”強奸案的過程。告訴鄭重天下崗鴨子明知有性病,卻報複婦女。他心裏知道,作為賣淫女的林秀秀可能也是受害人之一,但抓獲鴨子後,派出所沒有將林秀秀從婦教所提出來辨認、收集犯罪證據。他擔心這些事萬一被媒體關注,還真會攤上大事。現在,他的擔心終於發生了,這個人就是知道案情的媒界精英鄭重天。
嚴所長在和鄭重天電話交談時,耐心、謙和,沒有絲毫的怠慢情緒。他還想起林秀秀一案發生後,快餐店的老板急吼吼地趕到派出所,說阿秀根本不可能是賣淫女,如果她這樣勤勞本分的婦女是賣淫女,自己就是你們該抓的老鴇了。至於她和周阿毛的關係,是送快餐時認識的,一個老公失蹤多年,一個老婆死了多年,孤男寡女的談戀愛也不是不可以的事。但是,這些因素派出所當時沒有考慮,隻抓住林秀秀身患性病這一條。嚴所長心裏忐忑,處理這起案子的另一個原因是當時公安機關在開展春季掃黃嚴打行動時,邀請了市區的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在對婦教所、拘留所的視察檢查中,有幾個代表委員揶揄地說,婦教所和拘留所真清靜啊,不見被抓的賣淫女和嫖娼人員,現在是商品社會,你們公安機關不要太多的以罰代刑,隻抓收入不抓法律製裁。看看,現在一些老小區內,賣淫女租房招手拉客,往賓館的客人房間打電話。
代表委員們的這些風涼話,使全程陪同的市公安局分管治安的副局長臉露尷尬,在後來組織的春季嚴打行動中,公安局對各派出所考核的指標一項中,就有明確的規定,凡涉嫌賣淫的,一律抓起來。嚴所長終於意識到林秀秀的問題還真是個麻煩的問題,但年輕的嚴所長並不意味年輕就缺少謀略和城府,他用商量的口氣對鄭重天說:“大記者,我有一個要求,請麻煩你讓記者把微博給刪了,對此事的不妥之處,相信我們一定改正!到時我一定給你回電話。”
鄭重天心裏在笑,他緊接著補充說:“嚴所長,你關注一下,有許多條微博已@你們局的官方微博。估計公安高層也知道此事了。但你放心,我會勸說記者刪除這些微博的,我們是朋友,這個小忙幫得來!”鄭重天本來還想說,現在是微博社會,你知道陝西的表哥,廣州的房叔,甚至還有重慶的雷政富,都是因為被微博曝光拉下馬的。但他還是輕輕地踩住了刹車,他知道迫切要求上進的嚴所長也知道這個道理。
不久,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還是嚴所長打來的。鄭重天讓電話蜂鳴了一陣子後,慢悠悠地拿起了話筒,樣子有點漫不經心。
“鄭大記者,剛才瞎忙了一陣,我想問一下林秀秀的兩個孩子現在怎麼啦?”
鄭重天知道嚴所長這次是有備而來的,他就用誇大的口氣將社區群眾撥打早報新聞熱線電話,林坤偉拽著骨瘦如柴的小男孩來報社,報社的編輯記者們獻愛心資助貧寒交迫的孩子的經過,一一細細敘來。最後又著重地加了一句:“我們報社領導也重視此事,公安機關對賣淫女的嚴懲沒錯,但兩個孩子還是未成年人,他們需要家長的庇護,萬一無依無靠的孩子不幸出事,豈不有損我們這座愛心城市的形象,而且也損害了公安的形象!”
“主要問題就出在林坤偉身上,是他當初提出當兩個孩子監護人的,我們又沒有威逼他!”嚴所長雖然有些憤憤然,但他恰如其分地留下了餘地,“要提前解除林秀秀的教育收養手續很麻煩,我們區公安分局還不能辦理,要向市公安局監管支隊打報告,再提請分管監管工作的副局長審批,並還要我們提出解除收教的建議。鄭大記者,我還有一個建議,既然是社區群眾和林坤偉找媒體反映,請你轉告林坤偉來一趟派出所,我要當麵責問他,既然承擔不了監護人,為什麼還要打腫臉充胖子!”
鄭重天心裏一樂,他知道林秀秀的提前解教木已成舟,嚴所長隻是想要一個台階,如果林秀秀能解教,就是把林坤偉的祖宗三代逐一點名罵個狗血噴頭,林坤偉除了沒有搖尾乞憐的尾巴,卑躬屈膝地獻媚、討好,也一定會認認真真洗耳恭聽。
鄭重天局外人似的應付:“嚴所長,其實你剛才打電話時,我已讓新聞熱線室的值班員聯係林坤偉了,估計沒多少工夫,他就會出現在派出所。”鄭重天又投石問路,“嚴所長,如果林秀秀能提早解教,我們還要拍圖片新聞,反映派出所對違法人員的人性化操作。”
“謝謝大記者了,你還是有空到我們派出所走走,我們隨時歡迎!”
鄭重天的辦公室在報業集團十二樓,坐電梯下樓去新聞熱線室時,他突然對拯救這件事心裏有點發毛和底氣不足。電梯轎廂內空無一人,揩擦得光可鑒人,轎廂四壁將他的整個人給映了出來,鄭重天感到四麵都是畸形怪狀的自己,胸口還別別地跳個不停。他揉了一下臉,感覺零亂不堪的發絲粘在額頭、鼻尖和唇邊。手一抹,是濕熱的,像綿軟的活物爬在上麵蠕動。他伸了伸脖,從光潔的不鏽鋼板壁上看到了自己那張略顯憔悴的臉,捋捋自己的下巴,滋出一縷熱汗的下巴很粗硬。他噝地透了口氣,多天沒剃胡須,胡須瘋長。他生氣地用兩枚手指拔下一根胡須,卻吃了一驚,竟是一根細長的白胡須。無法抵禦的恐懼感蛇一般涼颼颼地貼著頭皮遊來遊去,自己還不到四十歲啊!他悲涼地盯著白發,往轎廂的不鏽鋼板壁上粘,但他看到不鏽鋼的板壁上攤屍一樣陳列著許多白泛泛的白發,自己的那根卻顯得那麼可憐和軟不拉幾。
電梯門開了,一縷清風吹了進來,他躡手躡腳地鑽出電梯間,打了一個寒顫。
十
幾天後的一個上午,春雨退去,風和日麗,黃韋突然前來造訪鄭重天。這家夥因為和鄭重天是同學,一位提早上班的記者已替他泡了一杯茶。大辦公室內是不能抽煙的,黃韋就像餓漢一樣嘬著嘴呼拉呼拉地向熱氣直冒的茶杯吹氣,一條腿還擱在另一條腿上左右抖動。“煙癮發作了吧?”鄭重天一進辦公室,劈頭蓋臉就向黃韋發問。“嗯,就是麼……”黃韋眨巴著虛腫的雙眼說,“你們是上層建築,規矩嚴,快帶我去吸煙室!”
在吸煙室,黃韋悄悄地告訴鄭重天,昨天派出所已通知林坤偉,要他今天上午和民警一起去婦教所領回他的姐姐。黃韋邊抽煙邊說話,看樣子很輕鬆,接著從隨身攜帶的皮包裏掏出一部蘋果手機。“這是最新的蘋果手機,送給你……怎麼,老同學麵前也客氣,又不是賄賂你,收下吧!”
鄭重天一直想要買一部蘋果手機,老掉牙的諾基亞手機隔半天就要充電,外出采訪,錢包可以不帶,但必須隨帶多塊鋰電池,有時忘了帶,手機就成一塊廢鐵。黃韋送來的蘋果手機確實讓他心儀,也很想占為己有,但他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懷疑這手機的來曆。
“你自己用、自己用。高檔手機百分之七十的功能是用不上的,就像高檔汽車百分之七十的速度是多餘的道理一樣,手機能通話就好!”
“嘿嘿,還懂得裝逼!”黃韋的眸子從虛腫的眼皮裏鑽出來,然後一瞪,“你這人怎麼變得像是廉政楷模,我們是同學,鐵哥們,客氣個屁,煩不煩啊!”黃韋說完,將手機往鄭重天身上一塞,起身告辭,“過幾天陪我去看看你買在南都花園的那套豪宅,我們工程隊的精兵良將馬上給你的豪宅錦上添花!”
黃韋走後,鄭重天突然想到,林坤偉隻是成千上萬的外來務工人員中比較聰明的一個罷了。在和他的幾次交談中他還了解到,林坤偉離開東北的深山老林後,為了不讓自己的妻子步姐的後塵,將她和孩子帶了出來。一個背井離鄉的人,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裏,要租房,要給孩子讀書,還要往家裏寄錢供養年邁的父母,生活之艱難讓他不得不戒酒戒煙。為了手頭多些錢,林坤偉還常常深更半夜像做賊一樣避開公管、交警的檢查,冒著被罰款扣駕駛證的風險,到郊外開黑摩的賺外快,有一次還累得昏倒在半途,一條胳膊皮開肉綻,回到家裏隻用鹽水消消毒,第二天仍去工地打工。幸運的是林坤偉後來碰到了有同情心的黃韋,派工地的技術員手把手地教他搞屋麵防水的小工程,幾年後又成了黃韋手下分包的小工頭,生活才算安定下來。
鄭重天望著日光下閃動著耀眼光澤的手機,猜測說不定就是林坤偉用他的同事們捐的那筆愛心款買的。想到這裏,鄭重天內心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似有似無的不安在心裏飄曳如絲。
回到辦公室後,鄭重天再次觀瞻外表設計光潔、超薄的蘋果手機,自言自語地說“是該換手機了”。說完,他將藏有筆記本電腦的包一夾,直奔電梯間。早報的所有業務部室都在報業集團大樓的十二樓,因為正是上班時間,電梯下到底層的過程中,子報、網站的同仁分別在各自的樓層按電梯,上的上,下的下,電梯停停走走。在電梯緩慢的運轉過程中,鄭重天背對門,快速地掏出皮夾子,手指快速地數錢,一數,竟有一萬元錢。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錢,誰塞的?黃韋不可能,他不會玩移花接木的魔術,那是誰?他想著想著,突然一激靈,早晨起床時,妻子就塞給他一萬元錢,叮囑他別忘了去銀行還房貸的按揭。鄭重天尷尬地笑,嗔怪了自己一句,你這記性,未老先衰。
鄭重天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興奮地直奔地下車庫。他把車開出車庫時,發現天又變臉了,看樣子要下雨,但又不像要下雨的樣子,不陰不陽的,像憋著一股氣。隨著車輪的磨擦聲滋滋地響起,鄭重天瞧了瞧後車座,一早出門時,妻特意遞了一把傘給他,傘很安詳地躺在後車座上。妻對他說:“現在駕車辦事不方便,路堵,你去附近銀行交房貸走路比駕車快,但傘不要忘帶上!”
十多分鍾後,鄭重天的車在派出所大門口停下,派出所的磚牆塗著藍白相間的顏色,象征尊嚴的國徽像鍍了薄銀似的粼粼閃爍,藍白兩色的多輛警車如同披著大氅的武士臥在角鬥場。刹那間,他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亢奮在他心頭勃勃而起,他有一種較量的衝動。。
大院裏,嚴所長正繃著臉在大聲訓人,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發射子彈一樣恣意。鄭重天走近一看,被訓者就是躲得遠遠的林坤偉,一臉憨笑著不斷點頭,嘴巴還在囁嚅。院子的一角,蜷縮著一個麵目清秀卻一臉愁苦的少婦。毫無疑問,這女人就是傳說中的林秀秀了。
嚴所長撇臉就見到腋下夾著手提電腦的鄭重天,臉色放晴,笑嘻嘻地迎上前來,寒暄著說:“大記者怎麼過來的?我們本來想通知你,但我覺得這件事不必報道了,現在什麼樣的人都有,一旦有人效仿起來,我們以後的工作就不好開展了,你說呢?”
鄭重天握著嚴所長的手說:“你說得也有道理,但今天我不是為報道這事來的,報道的事來日方長,但我有一事要拜托你。”鄭重天說著從皮夾裏掏出五千元錢,遞給嚴所長,“這是我們報社一些編輯記者捐的錢,送給林秀秀,給她的孩子買衣服讀書用,也算是我們媒體人的一份愛心!”
嚴所長顯得驚詫,伸出的手剛剛接過了錢,又退給鄭重天,鄭重天不接,卻把隨帶的傘打開。天沒有下雨,隻有下雨的前兆,但這個動作讓自己和嚴所長都挨在傘下,相互的距離近了,鄭重天有些意外,嚴所長有些感動。
雨,這個時候還真的下了,極小,可以忽略不計,也不用撐傘。
派出所的院子裏車多人多,遷戶口打證明、賭博被抓繳罰款的人一茬接一茬。一些不識時務的人看到派出所的嚴所長年紀輕輕,還以為是一個普通民警,紛紛向他詢問辦事窗口在哪裏,嚴所長倒豎眉毛喝斥:“問什麼問,大堂服務台有辦事指南,自己去找!”但回首看到鄭重天,又忍著煩惱喊來一個民警接待詢問的群眾,“鄭大記者你瞧,都把我們當作千手觀音了。這樣吧,你去我辦公室喝杯茶,我把麵前這尊菩薩請走。喂,林秀秀,你的手續辦妥了嗎?辦妥了你馬上回家!”
林秀秀木訥得幾近呆板,霧似的雨水細密地蒙在臉上,像沁出的汗水,她對嚴所長高聲的提問沒有反應,怪怪地看著,還不時左右回頭觀察。倒是她旁邊的林坤偉猴急起來,大步跨到嚴所長麵前,大聲說:“報告所長,手續都辦妥了,我們就等著您發話走人。”
嚴所長揮揮手,搖頭說:“別報告報告的,裝逼!你這人越看越像東北土匪,這話的口氣也像山上打劫的土匪一樣!”
“報告所長,我的綽號就是‘東北土匪’,您說對了!”
嚴所長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絲笑容,說:“土匪你過來,這五千元錢是鄭大記者代表報社愛心編輯記者送給你兩個外甥的,拿去!”
林坤偉一下子愣住了,使勁地擺手不肯接這筆錢。
“拿去!”嚴所長唬著臉,“還歉不夠多嗎?”
林坤偉虔誠無比地伸出雙手,接過厚厚的一疊錢,然後扭了扭粗壯的腰肢,對著嚴所長行了個鞠躬大禮。
“別來這一套了,以後好好教育教育你姐姐。”嚴所長說話時,已來到一位將頭枕在警車方向盤上打瞌睡的民警旁,用手敲著車窗喊,“喂,你昨天晚上沒睡好是嗎?快把車發起來,要你為人民服務!”藍白相間的警車很快罐子破碎似的顫抖著發動起來,像蒼老無比的武士作最後的角鬥一樣,無可奈何地輕動著車輪,駕車的民警恭敬地說:“嚴所長,請指示!”
“你把林家的人送回去!”
這時,蜷縮在派出所院子一角的林秀秀突然放聲大哭起來:“我不要上警車,我不想再去牢裏,求你們放了我,我求你們了……”
“你講什麼講,我們是用警車送你回家,你懂嗎?”嚴所長說,“快上車吧,我們還要召開所務會議!”
林秀秀號啕大哭,她不想上警車,雙腿釘子一樣鍥在牆根上,兩隻手爪子似的摳在牆上的一枚釘子中。林坤偉用粗壯的胳膊將她攔腰抱起,林秀秀劇烈晃動著雙腿,把林坤偉搖晃得步履蹣跚,不得要領。林坤偉齜牙咧嘴地說:“姐姐,派出所的民警好心腸,是免費用警車送我們回家!”
突然,阿秀不哭了,她的臉側向派出所的大門口。其實,派出所的大門有一道鐵門是關著的,車輛進出要由協警把那道關著的鐵門拉開,但就是在這半道門旁,有一輛紅色電動車的車輪像一隻即將宰殺的龜,小心翼翼地冒出頭頸那樣,時隱時現。在場的眾人目光隨著阿秀的目光望去時,大門口終於出現了一個中年男人。這人竟是周阿毛,隻見他戰戰兢兢地坐在電動車上,望著阿秀。這時,周阿毛的身後又露出了一顆頭發蓬亂如鳥巢的腦袋,稍後是一張慘白的娃娃臉,小孩臉上有喜色,看到阿秀低聲地喊“媽媽”。阿秀抹著淚眼,從林坤偉身上蹬下身子,靈活地向大門口奔去……
周阿毛小心地跳下電動車,遞給迎上前來的阿秀一把雨傘。
“你看你看,大記者,她多麼喜歡坐電動車,不領我們的情啊!”嚴所長臉露笑紋,歎了口氣,對林坤偉揮揮手,示意他們趕緊回去。然後,嚴所長轉身對鄭重天說,“大記者,我一直想找機會請你吃頓飯喝杯酒,今天你定個日子,哪天聚,我聽你的!”
鄭重天握著嚴所長的手說:“還是找家農家樂喝杯酒,不必去賓館大吃大喝,現在上麵查得緊!”
“好,一言為定!”
這時,鄭重天接到了妻子發來的短信:雪撬犬卡特沒有丟失,卡特很懂事,一直陪著被軟禁的娟娟。鄭重天剛想回複短信,手機卻響了起來,是邊元慈打來的。邊元慈依然在電話裏滋啦滋啦地吸氣,像是在淌黏稠的口水,鄭重天下意識地抹了一把臉,其實邊元慈再淌口水也唾不到他的臉上,但他卻感覺口水唾到臉上。邊元慈在電話裏說:“你家的白狗還真有背景,根本沒有失蹤,它和娟娟逗著玩哩!”
責編:楊劍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