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不笨,根妹的話她聽得懂,根妹在做雞。

根妹還對阿秀諄諄勸誡:“人生苦短,活著圖什麼,圖的就是有吃有喝有享受。人老珠黃還有哪個男人再會找你。阿秀,隻要思想解放,男人就是女人取不盡、用不完的錢囊。怎麼樣?你跟著我幹,保證你吃香的喝辣的。”聽了根妹的話,阿秀羞愧地用手掩麵,憋著氣說:“根妹,樹為皮,人為臉,我這人就是驢的勞碌命!”

阿秀現在有點明白了,腦子真的要開竅,擱著自己的資源,等於白白浪費,難道還能奢望那個杳如黃鶴的男人來滋潤自己的身體,來分擔自己的困難?三十五歲的阿秀正是如狼如虎欲望強烈的年齡段,有了這方麵的向往,內心有渴望,身子就有反應。她想,自己原來是那麼強烈地盼望著有一雙男人強勁的手來拿捏、開墾自己荒蕪的土壤。但是,當她每每和小白臉發生關係時,眼前總會浮現送雨傘、用車馱她的男人,那個男人才讓她心旌搖曳啊。

有一天,女兒雯雯病了,嘴唇像火燒一樣幹燥、猩紅,額頭火燙火燙。窮苦人家的孩子成熟得早,也懂事,雯雯說:“媽媽,你讓我躺一天,我會好起來的,我不想去醫院。”不幸的是,接連幾天女兒高熱不退,這可急壞了阿秀。女兒雯雯是讀書的料,成績一直在班裏名列前茅,阿秀知道自己這輩子算完了,隻有把女兒培養成才,自己的晚年才有依托。她狠狠心,向快餐店老板請了半天假,心急火燎地背著女兒趕到醫院,花費三百多塊錢,配了藥打了針,女兒才消停下來。阿秀心疼這筆錢,她拖著兩個孩子離開東北的深山老林到這裏,緊巴巴地過日子,哪有一分的積蓄,這三百元錢還是快餐店老板預支的月薪,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啊?把女兒送回家後,阿秀叮囑兒子好好照顧妹妹,按時給她吃藥,就趕往快餐店。

中午時分,阿秀又給小公司送快餐,男人正躬著身子給客戶發貨,見到阿秀,直起彎成蝦公似的腰,眨巴著一雙小小的眼睛,親切地望著阿秀說:“我聽老板說你女兒生病了,花了不少錢吧,現在老百姓生病生不起啊!”男人的話讓阿秀感到體貼,她點了點頭,心裏竟生出一絲對不起他的愧疚感,臉紅了起來。但男人沒有顧及,和藹地補充道:“你要我幫忙盡管說,一個獨身女人拖兒帶女不容易啊!”

提貨的客戶走後,阿秀也要走了,男人向她招招手,示意阿秀慢走一步。男人從抽屜裏拿出一千元錢塞給阿秀。阿秀吃了一驚,緊緊地咬著牙,雙手推開男人送上來的錢。“你啊,讓我當一次雷鋒,我一個人不愁吃不愁穿,這一千元錢對我來說算不了什麼,但對你來說可能會有所幫助的。”

阿秀知道男人是好心,但她不想要這筆出師無名的錢,想到心裏的愧疚,更不願拿這筆錢。她幾乎用央求的口氣說:“我拿了你的錢,會不安寧的!”然後一溜煙地跑走了。

這天傍晚,好心的老板又給阿秀提早放假,讓她回家照料患病的女兒。離開食客們吆喝聲、炒菜聲交織的快餐店,阿秀的心清靜了下來,她理了理被風吹垂到額邊的發絲,又想起了中午男人送錢的一幕。男人並不大的眼睛射出來的光,亮堂、溫暖、善意,她相信這是真誠的。阿秀用手繼續理了理垂到額邊的發絲,突然風大了起來,一頭油膩膩的發絲就像黑色的羽毛一樣飄蕩起來。剛才還是晴空萬裏的天空,烏雲猙獰地堆積起來,行駛中的車輛已亮起了桔紅色的前燈,路兩旁的柳樹被急急的風吹得像一把把快要斷裂的彎弓,行人都在急匆匆地趕路回家,雨馬上要來了。沒有帶傘的阿秀快步疾走時,又想起了送傘給她的那個男人。要是有把傘在身邊就好,不怕雨淋。但轉念一想,傘最多也是下雨派用場,身邊有個男人,這才是自己真正的依靠!她覺得自己想多了,男人,自己還有男人嗎?當阿秀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公交車候車站時,水珠似的雨就在她的身後劈劈啪啪地砸了下來。

“喲,原來是你啊!”阿秀剛鑽進人頭攢動的候車站,就看到那個送傘的男人。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一年多來,她幾乎天天都在這裏候車,也認識了許多熟臉孔,可誰也沒有給她這個鄉下打工女一張笑臉。男人熱情的一聲招呼讓她心裏熱乎乎的,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你的電動車哩?今天怎麼坐公交車?”她說得自然、妥貼,好像一對相知相識的老朋友。當她說完這話時,她感覺自己的心別別地跳,臉上還有些發燙。

男人挨到阿秀旁,結巴地說:“電動車出毛病了,想不到在公交車站碰到你,看來我們有緣啊!”男人說這話時,臉撇向一旁,不敢正視阿秀。

等公交車的時間特別長。等待的時間總讓人感覺漫長,公交車沒有及時駛來可能還和下雨有關,許多人都選擇了坐公交車,造成公交車待站的時間長。但是,狂風大雨卻停了。雨後的空氣中有清新的花草味,一個個拿傘避雨的女乘客不斷地轉著濕漉漉的傘,甩完雨水,還像處理累贅一樣把傘丟在緊挨身邊的丈夫腳跟邊,然後頭一歪,靠在丈夫身上。阿秀看到這一幕,就扭頭遠眺,然而公交車還沒有來,心急的乘客開始低頭罵公交車司機,然後悻悻地步行離開。四周的路燈也次第亮了起來,挨在她身邊的男人顫動著伸出右手,不自然地推了推阿秀,結結巴巴地說:“我們也一起走回家,這公交車怕是一時等不到了,我們邊走邊留意前麵有沒有可以搭幾站的公交車,還能兩不誤!”阿秀目光定定地看著他,像不認識似的遲疑起來。她看看周圍,沒有人注意他們,轉念一想,男人的話有道理,家總是靠走回去的。阿秀的心裏雖然是這樣在想,但回答男人時卻說:“大哥,我們再等一會吧!”誰知這話一脫口,阿秀又有些遺憾,她也願意和這個男人一起走回家,一路說說話。

男人的臉上堆起了尷尬的表情,眼邊的魚尾紋還不安地糾纏在一起,咧著的嘴就像定格似的張著。阿秀看到他這個模樣,暗暗地一笑,改口說:“走,我們走!”可是男人還掉在剛才的情緒中,乍一聽以為聽錯了,疑惑地問:“真的?”“我能騙你嗎?”阿秀對他莞爾一笑。

雨水淋過後,阿秀用手捋了一把臉,麵容清麗了許多,微翹的鼻梁使她的臉龐很有立體感,雙眼因為憂鬱而顯得湖泊似的迷茫、夢幻,扁斜的嘴唇更有一種可人的嫵媚。城裏女人追求體形苗條不要脂肪,晨練晚練做香山瘦身美體做健美操,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盼望有一個健美的身材,阿秀從不健美鍛煉更不會出錢買瘦身和苗條霜之類的奢侈品,她的體力勞動徹底勝過城裏女人的健美操,勞動創造了她曲線豐富的身材。

阿秀和男人走在一起時,竟無話可說了。她急促地呼吸,隱約地嗅到男人身體上散發出來的淡淡煙草味,就像找到了話題,低聲說:“你一天抽幾根煙?”男人翕動著鼻翼,他分明嗅到阿秀飄蕩在發絲上的劣質香皂味,甕聲甕氣地說:“以前抽得凶,現在少抽了。”說完,男人像感染了煙霧一樣咳嗽了起來。男人的鼻子上長著息肉,說話的聲音帶著鼻音,他一度懷疑是煙抽得多患上息肉的,現在確實少抽了。但他內心淒苦,少抽少抽,一天也差不多要抽一盒。“你煙抽得太多太猛,少抽幾根就不會咳嗽,我們東北人煙抽得多,一些人鼻子裏就長息肉了!”阿秀是憑著生活的經驗說這話的,但男人聽了心裏有溫存,像找到傾訴的知音一樣激動起來,他吸了一口氣,低沉地說:“你有所不知,其實我也是一個苦命的人,我是江西玉山人,到這裏打工快二十年了。”

阿秀說:“你騙人,我看你是本地人。”

“我騙誰都可以,怎麼會騙你,我不是本地人!”男人望著阿秀,慢慢地講起了自己的身世。那是十八年前,他和妻子作為第一批進城打工的外來人員,肩挑背扛著鋪蓋行李來到這座沿海開放城市。不幸的是當年底,妻子在非機動車道行走時,遭遇了當地一位著名企業家駕駛的奔馳轎車致命一撞。當時,這位著名企業家酒後極度亢奮地駕著他的奔馳車鬼使神差地駛上了非機動車道,嗷嗷叫的車頭把一個女人的身子吞噬在車輪下。事情發生後,車熄火了,著名企業家也酒醉如泥地趴在駕駛室裏呼呼大睡。事後,這個駕奔馳的老板為自己的過失真誠無比地向死者的丈夫賠償六十萬元,這筆賠償款在十多年前可是一個天文數字。

處理完妻子的喪事後,男人用這筆錢在老家替兒子造了一幢精美別致的小別墅,用剩餘的錢辦了一家小公司,專售家庭裝潢用的電器材料。令男人沒有想到的是,那個肇事的著名企業家把人撞死後,開始戒酒信佛,還以做善事為樂。當他得悉男人辦起小公司,規定公司後勤科凡是購置電器之類的用品,不問價格,一律垂顧給他。這等於送給男人一個衣食無虞的金飯碗,男人心裏明白,這是妻子的鮮血洗滌了一顆靈魂,讓靈魂懺悔。

也許是一種感染,男人也常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好事,阿秀就是其中的一例。他側臉望著阿秀說:“我的兒子現在在西藏當兵,江西老家也沒有親人了。”一路走一路說,慢慢來到西門口的一條弄堂口,男人指著底層的一套房子說:“這住房是用我妻子的生命換的。你進去喝口茶吧!”

阿秀被關押在公安局的婦教所時,每天麵對冷漠的監室,一直在尋思自己那晚咋會鬼使神差地走進男人的家。男人確實沒有欺騙她,他是獨身,也是正需要女人溫存的年齡。這一切自己作為一個過來人,不是不知道,可自己為何像他的情婦一樣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的腳步,走進他的家?她隻能這樣推測:自己當時確實也渴望有一個男人的關愛,這種愛除了精神上的慰藉,還有肉體上的滋潤,但不能是快餐店奸汙她的那個小白臉。

事後阿秀悔恨當初怎麼會糊塗到沒問男人的姓名,而且居然愛也做了,竟不知道他姓甚名啥,誰能相信?

走進男人的家後,男人摸索著從一隻鉛皮箱中拿出三盒膠丸藥,遞給阿秀說:“這是很貴的藥,對退熱清毒有特效,你女兒生病正需要。”阿秀接過藥後,他又掏出五百元錢給她,“一點點錢,我拿得出,你別拒絕,拿去給你的孩子買些他們喜歡的玩意!”

“你為啥這樣關心我?”阿秀側著臉滿腹狐疑地問。男人說:“你要我說,我隻能說這和我的公司生意得到別人的支持有關,但也不能排除我們有緣!”阿秀聽了,心頭熱乎,她的眼眶裏噙著淚水。這麼多年來,誰來關心過她和她的苦命孩子哩!她突然撲向男人,摟著他嚶嚶地啜泣起來。她感到心裏有一種缺乏而力求獲得滿足的心理傾向,感到自己太需要一個能哭訴和傾吐衷腸的人了。多年的奔波所積累的委屈,像是找到了某個通道,使她能哭泣、能發泄、能訴說。在孩子麵前,她不敢哭泣,隻能暗藏悲傷,現在她終於可以向一個男人訴說衷腸了。她的淚水嘩嘩地流淌,像泉水頑強地鑽出岩層一樣。男人用手摟著她的脖子,擦拭著她臉頰上的淚水,不知所措地問:“怎麼回事,你哭了?”阿秀望著他,突然破涕為笑,揚起的目光正好與男人的目光對視,兩雙眼睛瞬間交流在一起。他們都讀到了火光和溫暖。刹那間,兩張嘴就像兩塊布一樣絞在一起,然後不約而同地倒在床上。阿秀感到一種久旱逢甘霖般的酣暢愉悅,男人也感到自己的身心如洶湧澎湃的激浪,找到了能接納自己的一片汪洋……

突然,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和開門聲。兩人進來時,都沒有關門,關門的意思都懂,就沒有關門。而問題是當他們幹柴對烈火時,當地派出所也正烈火熊熊地在開展掃黃活動。原因是男人的住宅區是老小區,出租房多,一些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女人從歌廳淘汰下來後,就租房拉客幹些苟且之事。進來的是一男一女兩個警察,他們看到眼前這一幕,都皺眉了,將一塊床單丟過去。阿秀慌忙地蓋住身子,像一隻羊羔似的趴在床上哆嗦。

民警出示證件後開始檢查身份證。問阿秀,你和他是什麼關係?阿秀說自己是喜歡他才和他上床的。你們是戀人,他叫什麼名字?這下阿秀可愣住了,她還真的不知道男人姓啥名誰。民警又問男人,女的叫什麼姓名。阿秀。她的全名呢?不知道。她的身份證裏寫得很明白,她叫林秀秀。

後來警車來了,兩人被帶到派出所分開審查。阿秀哭泣著不斷申訴,她告訴民警,自己不是賣淫女,男人也不是嫖客。她希望警察放了她,女兒還在家生病需要她照顧。民警告訴她,我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但法律不講人情,我們必須依照法律的程序辦案,現在你們之間有許多無法自圓其說的地方,我們還要作進一步的調查。阿秀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出生病躺在床上的女兒影子,淚流滿麵地向民警求情:“你們放了我吧,放了我吧!”一個眼泡虛腫的民警唬著臉不耐煩地說:“你哭什麼哭,我們看得多了,抓來的賣淫女都有一套套對付警察的說辭。你一個三十多歲的人,靠快餐店掙的錢能養活兩個孩子嗎?鬼也不信,騙誰?難道你還是一個貞潔的聖女,是我們冤枉了你?”

一個三十五歲的女人和一個五十歲的男人同睡一床,卻不知道對方的姓名,男的還給女的五百塊錢,是人都會覺得不正常。民警的懷疑是正常的,次日淩晨,當民警把他們一起睡的事確定為賣淫嫖娼案後,分別送兩人去疾病預防中心檢查。阿秀被檢查出患有性病。這個檢查結果讓阿秀五雷轟頂,她知道肯定是那個強奸她的小白臉留下的,那家夥在玩弄她時曾說過,建築工地規定進入施工現場要戴好安全帽,我可不想戴別別扭扭的安全帽,這樣才緊湊密切,順便給你們留個深刻的記憶。

阿秀強忍著內心的痛苦,她在舉報和隱瞞中徘徊。從市疾病預防中心坐上警車被女警押回派出所途中,她才覺得有必要將這個情況告訴女警。她目光乞求,卑微地對女警說:“大妹子,我是被人害的,是那個小白臉的幾次強奸把這病傳染給了我。”

“你遭人強奸怎麼不報案?”女警不屑地說。阿秀雖然有些氣餒,但她仍像撈到救命稻草一樣,哽咽著向女警講述了事情的前因後果。警車到達派出所有一段時間,因為無聊,女警後來倒是聽得仔細,聽到林秀秀說得有頭有腦,這個責任感很強的女警隨即用手機撥通了所長的電話,說有一個新的線索。

阿秀被帶回派出所後,所長親自聽她的反映。所長是個年輕的小夥子,文質彬彬,一點也不威嚴、不魯莽,他把桌上翻閱的案卷合上後說:“你反映的情況早已引起我們派出所的重視,功歸功,過歸過,但你今天還是要對自己所做的事負法律責任的。你還有什麼親人,通知他們來派出所!”麵對這個一點也不嚴厲的所長,阿秀以為自己可以走了,就說出了弟弟林坤偉的手機號碼。

此時,安分守己正在廣電大廈頂樓澆瀝青做屋麵防水的林坤偉接到派出所的電話後,嚇了一跳,自己不搶不盜不騙不坑不蒙不拐,是派出所民警吃錯藥打錯電話了吧!但是,打電話的派出所民警口氣極其生硬,發布通緝令一樣規定要他必須在規定時間內到達規定的地點。當他還想詢問有什麼事時,民警就掛斷了電話,留在他耳畔的隻有嘟——嘟的長音。林坤偉從東北老家出來多年,也長了不少見識,接到民警的這個電話後,深感蹊蹺,自己一個外地打工仔,比城裏的普通市民還不如,是草民下的泥土,難道還能享受當官的“雙規”待遇?

去就去!林坤偉騎上摩托車飛也似的趕去,到了外牆藍白相間的派出所後,才知道是姐姐出事了。辦案民警口氣嚴厲地告訴他,林秀秀因涉嫌傳播性病,被處以勞動教養六個月,但她還有兩個未成年的孩子,需要有人監護,你作為她的唯一親人,這兩個孩子你要負責照顧。民警還告訴林坤偉,警方是依法辦案的,你如有疑問,可以查看江西籍嫖娼人員周阿毛和你姐的筆錄,還有市疾病預防中心的性病檢查單。林坤偉隻覺得自己的頭皮一下子冒出了疙瘩,他相信自己的姐,姐是一個重名譽守貞節的女人,怎麼會做這種事?可是,眼前的事實卻是明擺的。“人心隔肚皮啊!”林坤偉無聲地歎息。他向接待他的民警提出要會見姐姐,民警爽快地同意了。在派出所的留置室,林坤偉看到蜷縮著身子的姐姐像一粒黑痣一樣貼在牆邊,眼眶是黑黑的,憔悴和恐懼擺在臉上。看到弟弟,阿秀神經質地站了起來,臉上露出了一絲欣喜:“弟弟,我可以跟你回去嗎?”林坤偉什麼也沒說,一臉墨黑,兩隻眼睛瞪得像銅鈴,仇恨似的望著阿秀生硬地說:“兩個外甥我暫時會照管的,你就放心去裏麵蹲幾個月吧!”此時的阿秀終於明白,自己要去蹲牢了,她突然嗚咽起來,撲通一聲跪在林坤偉麵前,淒切地說:“弟弟啊,姐冤,姐是被冤枉的啊,我不是根妹!”

半個月後,林坤偉去公安局婦教所探望阿秀時,阿秀臉色蒼涼,隻是流淚,哭訴了自己被人奸汙又擔心被快餐店老板辭退的秘密。林坤偉說:“你就隻會流淚,你要記恨的人是那個給你小恩小惠的老男人周阿毛,他隻罰了點款就被釋放了!”但林坤偉的話剛說完,阿秀歇斯底裏地大喊:“老周是一個好人,是我害了他!”林坤偉覺得姐姐走火入魔被人蒙蔽了,就不願再答理她。陪同他會見的婦教所女警官對他說,你姐的情緒非常不穩定,多次頭撞牆壁,違反所紀所規。本來我們要對她加重處罰,找她談話後,才知道她還有一個九歲的女兒患病在家。請你配合我們做做她的思想工作,安心改造,爭取在所多得紅花,提早出去!

林坤偉當時在派出所的一份遣送阿秀去婦教所勞動教養的通知上簽字時,答應監護兩個外甥。那天,他在看望兩個外甥的途中,想好了各種托詞,可當他看到兩個目光憂鬱的外甥時,卻編不出話,也沒有膽量編謊言。

那天,他推開姐姐租的底層住房時,裏麵黑黝黝如深淵似的死寂。一時還不能適應黑暗的林坤偉摸索著前行,突然觸摸到了一雙滾燙的手,那是躺在床上的外甥囡雯雯的手。她清亮的眼無力地睜著,嘴唇猩紅開裂。當她看到自己的舅舅時,小貓一樣嗚嗚地哭泣起來:“舅舅,媽去哪裏了,怎麼還不回來?”林坤偉沉默地望著外甥囡火紅的臉,結結巴巴地說:“你吃藥了沒有,舅舅陪你去醫院看病。”“舅舅,我不要去醫院,我要媽媽!”聽著雯雯的話,林坤偉閉住雙眼,竭力用眼皮擋住滾出來的淚,扭頭說,“你媽媽去遠方了,要過一段時間回家。”“舅舅,媽去的遠方比我們老家還遠嗎?”“遠,噢,不遠……”林坤偉覺得自己再順著外甥女的話答理下去,要噎死了,趕緊撇開話題問:“雯雯,你哥哥人呢?”“舅舅,哥去菜場撿菜了。媽沒有回來,我們錢早就用光了,哥哥都好幾餐飯沒吃了。舅舅,媽在遠方啥時回家?”

林坤偉的鼻子不能不酸,摩托車一路風塵,幹燥的眼窩開始有了澀澀的感覺,心開始沉重得像成了一個秤砣。他無言回答,突然覺得這個時候隻有錢能代替所有的解釋和窘迫。他的手顫抖起來,不是因為自己舍不得給錢,而是內心的淒惶和擔心。他顫抖著手摸出三百來塊錢,塞給雯雯:“你媽在遠方暫時不會回來了,這錢是她要我交給你們當生活費的,舅舅我也會經常來看你們。”

“媽怎麼不跟我們說一聲就去遠方。舅舅,你怎麼流淚了?”雯雯的目光警覺地落在林坤偉的臉上,林坤偉感到這道目光如一把鏽蝕的鈍刀,橫在他的心頭慢慢地切割,尖銳、疼痛,他不得不回避和外甥囡的目光對視。窮人的孩子對人世的過早了解,使他們像經曆過戰爭的殺戮與災難一樣,目光中不再有天真和無瑕。他也覺得自己和外甥女像遠隔千裏一樣隻能遠遠地眺望,卻不能走近。他們也相處在遠方啊!

“舅,你不要流眼淚了,我知道媽媽一定有要事。你跟媽媽說一下,我們會爭氣的,就說我和哥想她,讓她早早回家……”

林坤偉的心像掉入鹵水缸裏一樣感到鹹漬漬的疼痛,他忍著淚捂著胸口,感到自己底氣嚴重不足,最後逃也似的告別了病中的外甥囡……

鄭重天與辦理阿秀賣淫案的那個派出所所長有過一麵之交。十多天前,這個派出所偵破了一起用暴力手段強奸少婦的係列案,奇怪的是,作案的嫌疑人是一個三十出頭眉目清秀臉皮白淨的小夥子,而受害者的年齡普遍比他大。經審查,這個五官端正貌似潘安的作案者幾年前曾服務於“心動迪吧”。

富庶的沿海城市出老板,老板多數是男人,男人有錢最容易變壞。變壞的男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喜新厭舊,將糟糠之妻閑擱起來,拈花惹草到處養情人。他們睡在老婆身邊整夜裝死,使成了富太太的老婆變成性饑渴者,就找稱之為服務生的“鴨子”滿足性需要。那以養鴨子出名的“心動迪吧”近年不斷引進新鮮血液,受大批外來小白臉的衝擊,富太太們麵對更加青春朝氣嗷嗷叫的鴨子們,不想再花錢啃他這隻老鴨子了。沒有出台任務的他,等於下崗失業,隻能降價找一些老客戶賺些零碎錢打發日子。但是,他有滿腹怨言,還有憤怒,後來發展成病態,發誓要報複那些中青年婦女!

早報的社會新聞部首席記者鄭重天采寫了這則新聞後,編輯用較大的篇幅將此文刊登在二版的黃金位置上。那家派出所因偵破了這則新聞性極強的難案、怪案,再經鄭重天的妙筆生輝,聲名鵲起。意想不到的是公安局長看了這則報道後,對派出所的給力大筆一揮批示表揚。受到領導表揚的年輕所長對鄭重天刮目相看,他感到記者的筆可以把人踩到地下,也可以把人捧到天上,很想結識鄭大記者,日後再續派出所的輝煌。

而鄭重天一直在尋思,在那家快餐店強奸阿秀的人,很有可能就是這隻下崗的鴨子。

鄭重天抽著煙,任煙霧嫋嫋地在腦門前波瀾起伏地飛揚、盤旋。幾天前,他采寫的那篇報道刊出後,區公安分局辦公室鄭主任出麵邀請鄭重天出席了一頓奢華的宴筵。“鄭大記者,我們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來來,我敬你一杯酒。所長這小子說今天沒空,改日由他再回請鄭大記者喝酒!”被奉為上賓的鄭重天喝下幾杯酒後,腦袋開始發熱,熱血沸騰。他想到林秀秀的兩個孩子無依無靠地過著孤獨的生活,心裏有衝動,嘴上就有反應,於是玩起了小手腕,用婉轉的口氣說:“鄭主任,最近我們接到市民的熱線電話,對你們公安機關的一些工作頗有微詞,指責缺少人性化操作。”

鄭主任在公安分局的任務是協調局的各項工作,相當於大內總管。他知道現在是網絡時代,媒體很厲害,一些差錯本來內部可以消化掉,但一旦被網絡、媒體曝光,局麵就會變得被動。如若再有某個大領導批示什麼的,就會有人被摘烏紗帽。找臨時工頂罪?公安機關沒有臨時工,這會影響自己的位置。鄭重天這一說,他外表雖然自然,內心其實緊張。鄭重天也注意到鄭主任的細微的反應,就不再說下去,他要讓鄭主任深切地感到撼山易,撼他的嘴巴難,記者豈能被區區一頓小酒收買?但鄭主任不愧是公安局長選定的人精,水很深,他也不發問,而是一個勁地勸鄭重天喝酒。鄭重天知道這酒雖然喝得表麵熱鬧,其實私下各有所圖。後來,他就裝出一副醉酗酗的模樣,故意大舌頭地給鄭主任施壓:“是反映你們下屬的派出所啊,我不好評說,喝酒喝酒!”鄭主任眼珠子在打轉,透出難掩的興奮,說:“鄭大記者,市民打熱線反映我們工作上存在的問題,歡迎你們監督。我的工作主業就是聯係你這樣的媒界精英,為你們服務。若是你個人的事,你輕輕地咳嗽一聲,本人立即照辦!”

鄭重天的耳際盤旋起林坤偉那天晚上孤寂凋零的乞求聲。

“大記者啊,我姐已關了二十多天。外甥囡每天趴在床上喊媽媽,我的心像被剜了肉一樣刺痛難受,卻又不能說出真相。再憋下去,我也會憋出毛病了。現在隻有你才是我們的救星,我先代表我的兩個外甥感謝你的大恩大德!”林坤偉悲涼的乞求聲與他虎背熊腰一樣孔武的身子形成了強烈反差。一般來說,長得轟轟烈烈的男人容易讓人想到堅強、可依靠,可這個男人卻唏哩嘩啦像建築物坍塌一樣,讓鄭重天生出許多同情。他還給鄭重天下跪,痛哭流涕地補充:“大記者,你要花錢無所謂,隻要我姐能出來,我林坤偉砸鍋賣鐵也情願。我怕就怕我姐幾個月以後出來時,兩個外甥什麼都明白了,這個家也就完了!”

“他姐關在裏麵還要被那些吸毒、販毒的女人欺負,那種折磨我們想也想不到哩!”黃韋插話,“兄弟,你經常跑政法口,隻有你可以幫阿林的姐姐啦!”

鄭重天對獄霸牢頭的事有所了解,但林坤偉以為他不知道,抽泣著吸了一口氣。鄭重天最受不了的是男人的哭泣,林坤偉低沉的抽泣聲依然汩汩如忽閃的薄霧襲至,鄭重天的心戚戚然起來,他拉起了林坤偉。林坤偉抹著一張變形的臉,吸著鼻涕說:“我去探望我姐時,她的頭上全是包,警察說是她自己撞的。姐告訴我,她不敢和警察說是被牢裏的人欺負的。其實是牢裏的人把我姐的臉狠狠地摁在灌滿水的水兜裏,要她一口一口地喝水,嗆得她幾乎被噎死。因為她沒錢帶進去買東西孝敬那些老早就蹲在裏麵的大姐大們,還被剝光衣服,用水澆身。後來我姐受不住這樣的虐待,隻有頭撞牆壁尋死給欺負她的人看!”

聽了這些話,鄭重天義憤填膺,結果俠義之情一膨脹,原則的東西也徹底給忘了。他蹙著雙眉,重重地把香煙摁滅在煙罐中,煙火隨之飄飛。鄭重天顧不上斯文了,吼著:“不必多說了,我想個辦法!”

“兄弟有什麼錦囊妙計,說給我聽聽!”黃韋端起一杯酒,對林坤偉喝道,“你快把酒杯端起來,好好向大記者敬酒!”

林坤偉畢恭畢敬地站了起來,他粗壯的腰大幅度地彎曲著,身子就很不自然地前傾,站立的姿態誇張得有點滑稽。

“我看就隻有這個辦法了,你們扮演員。”鄭重天對黃韋一陣低語,黃韋立馬神采飛揚起來,讚不絕口地說:“妙計,妙計,不愧為是閱人無數的大記者,見多識廣,佩服!”

鄭重天接到邊元慈的電話時,天下著雨。沿海城市春天的雨水奇多,一天到晚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雨量不多,不急不慢,你不把它當成下雨也沒事,但你在綿綿的細雨中行走時間一長,就會染一身的濕漉漉、粘乎乎。細雨像毛毛蟲一樣鑽進來,不緊不慢地濕透你的衣衫,你就像是一顆受潮的糖,會莫名其妙地在心裏長出沮喪和煩惱。鄭重天正急著去早報社會新聞熱線打探,邊元慈在電話裏滋啦滋啦地響著,聲音像淌黏稠的口水,這讓鄭重天下意識地抹臉。其實邊元慈再淌口水也唾不到鄭重天的臉,但他卻感覺口水唾到了臉上,用手一揮,才知道是霧似的細雨蒙在臉上。鄭重天焦急地說:“邊大爺,你說,我正聽著!”“你家的大白狗找不到了,你夫人急得團團轉。”卡特失蹤了,鄭重天愣了一下,邊元慈又開腔了,“我要去派出所反映情況,順便幫你報個警,要嗎?”鄭重天回答:“謝謝邊大爺,不用報警。”他剛把邊元慈的電話擱斷,妻子的電話也打了過來:“重天,你看看,這小區還可以住人嗎?活生生的一條雪撬犬就沒了,我就去派出所報案去!”

雪撬犬失蹤得有點蹊蹺。鄭重天聽到妻子在電話裏的歎息聲後,就安慰她,我馬上托公安分局辦公室的鄭主任,一頭百來斤重、外貌凶猛的雪撬犬,能被輕易拐走嗎?他問妻子人在哪裏,妻子回答在小區角角落落找卡特。鄭重天說:“天在下雨,你要帶上雨傘,別感冒了!”妻子又回答:“男人不在,帶傘有啥用,帶上傘就能找到卡特嗎?”鄭重天一時無語。是的,大事臨頭時,女人最需要男人,他支支吾吾地說:“你放心,卡特這家夥說不定已經回家了。”鄭重說這話時心裏發虛,害怕老婆再糾纏不清地回電話過來,不過,他的擔心是多餘的,也許被他說準了,這麼大的一頭雪撬犬,能輕易被人拐走嗎?此時,鄭重天的腳步已踏上了新聞熱線值班室的門口,剛要躍身入內時,他又臨時取消了。

透過值班室的窗戶,鄭重天先是看到在電腦鍵盤裏跳動的手指,然後看到的是晴晴。晴晴大學畢業已不是天之驕子,一直找不到工作,後來被聘為早報社會新聞熱線的接線員,和七八個同事全天候恭候在熱線值班室,接聽市民的報料、接待市民的來訪。她對工作兢兢業業,因為她有一個夢:有朝一日能成為早報的正式員工!

值班室裏齊刷刷地排列著的六台墨綠色熱線電話,急促的鈴聲此起彼落。新聞熱線值班室總不缺乏鈴聲,但多是無關緊要的投訴和泄私憤的舉報,幾位接線員早已習慣了這種工作環境,總是慢吞吞地接聽電話。晴晴可不是這樣,她敬業,而且還有新聞敏感,往往會從聽似無聊的熱線電話中,提取有價值的新聞線索,然後上報社會新聞部的首席記者鄭重天。一聽鈴聲響起,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拿起話筒:“你好,我們是早報新聞熱線,請講!”奶聲奶氣的開場白讓人耐聽,讓委屈受氣的人像找到了可以傾訴內心的知音。這時,站在門口的鄭重天終於等來了盼望已久的一刻,值班室燈光明亮,能見到晴晴杏眉跳動,神色嚴峻,讓鄭重天看得十分清朗。“啊,有這樣的事……兩個可憐的小孩呢?我馬上記錄下來,馬上向領導彙報,請你千萬不要激動……你放心……別客氣!”晴晴急促的聲音中帶有同情,她剛擱下電話,就看到鄭重天的身影。晴晴的眼睛晴朗起來,推出窗戶說:“鄭老師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向你反映一個報料,剛才一個老伯伯打來電話,說他所在小區底層出租房裏有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與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相依為命,她的母親被公安局抓走了。這個小女孩還在生病,後果很嚴重,我已記錄下來了,內容已輸入采編係統的流程中,你打開電腦詳細看一看。”晴晴喊鄭重天為老師,她依然繼承著讀書的傳統,把所有的記者都當成自己的老師。